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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 璞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儿童小说|原创|

  “霜打路边草”,这种现象很可怕。人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都不希望再发生料想不到的痛苦事情。可是,世上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想躲也躲不了。
  1945年秋一个晚上,我就经历过意外的袭击。有一条“狼”突然将爪子伸到我面前,而且獠牙距我鼻子只有三两寸远。回想起来,真有点儿心惊肉跳。
  这一年夏季,侵略中国多年的法西斯日寇侵进了湘西南重镇——“高沙市”这个地方。它是人口过万的闹市,沟通湘江黔公路,且有环绕市镇的蓼河直通资江,水陆交通方便,商业发达。它明末清初就很繁华,有几十条街巷,有城隍庙、万寿宫、观澜书院、祖师桥、太平桥、财神阁、金人殿、关帝庙、李氏宗祠、曾氏宗祠,还有在清朝就享有盛名的蓼湄中学。商贾极多,且流亡难民极多,加上黄埔军校也迁移在此很长时间,再加上它是进入雪峰山和湘西的豁口,所以一直被誉为“小南京”。集市上什么都不怕买不到,什么也不愁卖不脱。其中“长裕街”、“转龙街”、“十字街”,过往行人极多,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水泄不通闹哄哄的局面。我出生在高沙“兴隆街”李氏宗祠偏屋,从有记忆起,就接触这个市镇的阴阳美丑斑驳杂乱的大舞台。它有时像个醉汉,有时像个流油的暴发户,有时像个垂危的乞丐。它既是穷人挣扎求生存的泥坑,又是土豪、赌棍、劣绅、地痞流氓吸血的“天堂”。在日寇窜入高沙之前,父母把我们几兄弟迁入老家“大田冲”避难,因为这里距离高沙有三十几里。日寇侵入高沙,一把火把高沙烧成一片焦土瓦砾。我父亲被抓去当“伕子”十二昼夜,才死里逃生回到大田冲。这一年秋季,父母为了一家生存先去高沙搭了茅棚,然后接我们几兄弟回高沙去住。
  我一进入高沙境内,觉得四处残砖碎瓦中还有一股焦烟在飘散,整个高沙伤痕累累,近八里长的市面不见了,天窄了,地缩了,仿佛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原有的闹市也立起了新杉木房子和少数青砖房子。我们居住的“兴隆街”由于茅棚及劣质木架屋极多,谈不上什么“兴隆”,只有一种辛酸衰败的景象。整个高沙市镇到处还有连茅棚也立不起的瓦砾场。不用说黑夜,即使白天,街巷也像有鬼哭人号的现象。这就是日寇的“恩典”。
  我父亲是弹花匠,原租居的李氏宗祠的木房被烧掉之后,刨掉瓦砾炭块,在原地搭起了茅棚,就又可以弹花谋生了。这座茅棚属“千柱落地”房屋,把六根大杉树插埋进实地二尺来深,上面扎了横梁和脊木,铺上杉树皮,檐前挂着稻草编的帘子。四壁的板壁以竹条代木板,编成“篾皮壁”,包括大门也是篾片编成的。人居住在里面,就像萝卜白菜围在篱笆里面。猫狗出进倒极方便,什么地方都可通行无阻。只因为大劫不死,乍有个避风雨的茅棚,倒有种不可思议的“生之欢乐”。父母总是说,为此活着,至少要比大劫中死去的不幸人家好得多。日寇虽窜入高沙几天时间就钻入五岭、雪峰,企图闯入广西去,但高沙和附近大片土地被杀害的无辜中国人就难以数计了。很快,日寇的头子在不太远的安江机场签字投降。高沙老百姓都欢庆从此“天下太平”。
  我们全家也在茅棚里过“太平日子”。父亲那时候才五十岁,身强力壮,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常对人说:
  “菩萨救下了我们一家性命,粗细东西烧光,只要有人健健旺旺存在,不怕我们顶不了天,立不了地。”
  忽然,传开了骇人的坏消息:高沙境内窜进了一条吃活小孩的“骨狼”,它的形状很怪:纯白色一张皮,身上没一丝肉,身上有多少根骨头一眼可以看清,它一见小孩就龇牙咧嘴直想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吃下去。好多人家的小孩吓掉了魂魄,请了巫师夜里“收魂”。不久,又传闻某某家的孩子被活活咬死,把肠子拖出来了。接着又传开消息:这是只妖狼,乡警察局长郑武爷有一天用左轮手枪射击,连放三枪,三发三中,但没有一粒子弹打得穿那张白狼皮。
  久而久之,相信它的人越来越多,不仅黑夜小孩不敢出门,大白天小孩出门也得大人牵着手走。我母亲心疼每个孩子,她说:
  “日本鬼子害不死我们,倒过来不要让这条妖狼伤了!”她不准我们兄弟出门。当时我才十二岁,弟弟满落比我小几岁。只有大哥不在“禁令”之列,因为他比我大九岁。大哥名虎臣,不信邪,他说狼是住在山洞里的,它不可能窜入人多的地方来找死。但几户邻居却说:由于才打大仗不久,枪炮在山里惊聋了狼的耳朵,所以它七躲八藏混进高沙来了。邻居中也有人怀疑它是不是一条疯狗,如果是疯狗,那就更糟糕了!不过,立即有人否定了这种假设,因为日寇入境,原来本镇上千只看家狗都被打死、烧死了,又哪来的狗呀?!
  过不了几天,有人传说“十字街口”和“转龙街口”一家破墙头贴了“悬赏帖子”,上面写明了:谁能打死这条骨狼,为民除害,积善积德,可到“大善人”张小眼老爷家领赏金十元大洋。我先是不信,便瞒着父母,到外头去找这种“帖子”,原来是一张醒目的红纸,上面用毛笔正楷写了这么几句话:
  浩劫世界妖多孽多
  高沙时有骨狼出动
  本人要大发慈悲心
  奖励勇士为民除害
  凡能击毙骨狼人士
  奉赏金十元袁大头
  今生行善济众心切
  一文不少当天起誓

  张晓淹谨启
 
  附言:凡抄此帖一份张贴者,苍天替他加寿一岁。
  看完帖子后,当然不能不相信确有骨狼在高沙了。仅一夜工夫,第二天我又见四处有人把抄帖张贴出来。每条街每个要道口,都贴了这种帖子。于是不少人夸耀“张晓淹”是个千真万确的大善人。我不认识这个人,认识他的人便纷纷介绍,并加以形容,说此一一贯行善积德,拥有千多亩田的财势,原有的房子是木房,被日本鬼子烧光了,仅一个多月时间,又在原地立起了一座更高的洋房。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福建省做文官,一个在湖南省衙里做武官。
  我和几个会写字的小伙伴为了图个吉利,便每人抄下了十张“悬赏帖子”准备贴在我们家附近的地方。但没想到被虎臣哥全都撕碎了。他声色俱厉地说:“张小眼是什么善人?狗脸上涂雪花膏,谁不知道他是高沙第一号流氓?他盖洋房,发了什么财?发了国难财!在日本鬼子快来的时候,仗着他外甥是高沙警察局长,由他牵头,规定按人头每个出一斗米钱,说是为了抗日救国买弹药,到头有财有势的人一颗米也不出,害得穷人家户户受逼!别以为他满口仁义道德,其实他早就臭名远扬!”
  一个上年纪的街邻听了这话,一边点头,一边却摇头说:
  “是呀,这人过去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人,不过他能改过自新,乐意行善,也是难得的。”
  这一来,我们好多小伙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悄悄相邀,想去见识一下“张小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亲眼见到了这个人。他个儿矮矮的,不仅眼睛小如豆粒,眉毛也稀少得可怜,生着黑刷刷的连鬓胡子,四方脸,平额头,尖耳朵,头顶生几撮斑白的发。穿皂色长衫,衫子像扫帚一样拖在地上。走动起来由于是八字步子,给人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论模样并不太讨厌,倒很有时髦的绅士派头。我们观察他的时候,他并不在行凶作恶,而是给上门乞讨的一个叫化子施舍半碗剩饭。
  我们不敢在外边久待,担心骨狼袭击,便一阵风似的回到各人家里去了。
  恼火的是,从此我总有点提心吊胆,老担心骨狼袭击。以致常常和弟弟用被窝捂着头睡觉。这时才明白自家的茅棚没有人家的木房子好,木房子前后门一关,狼进不去,而我家任何地方猫、狼都能像风一样偷袭进来。
  几天过去,心里的阴云淡了些,因为一直没见到那骨狼,就相信是“菩萨保佑”,把它赶走了。
  母亲见我和弟弟很瘦弱,一天买了六谷米、红枣、黄芪,蒸了一只不小的母鸡要我俩吃。锅盖一揭,那股香气,实在叫人馋得难受,我觉得肚子里咕咕作响。
  母亲把这只蒸得稀烂的鸡装在一个大海碗里,嘱咐说:
  “今天晚上,你们先把鸡肉撕下来吃,明天早晨,再把汤喝光了。补起了身子,也好上学去报名读书,日本鬼子耽搁你们半年不读书了,要身子强健才好发奋。”
  满落弟弟高兴得用筷子敲着碗唱歌。我们见鸡肉上热气太浓,便鼓着嘴吹气,希望吹散蒸气好下手吃个痛快,那模样可能跟馋猫守着一条鲜鱼一般来劲。不料,正当我们下手动筷子的时候,一道白光闪过来,无声地落下一个怪物,红着眼睛,龇着獠牙,张开一张血盆大嘴,直向我喷着一股臭腥气,当场吓得我和满落弟弟倒在地上喊:“骨狼,骨狼来了!”因为它的皮毛是白的,身上几乎是一张纯粹白皮,瘦骨横七竖八凸出来,而且尾巴上没有一根毛,活像根棍子!
  幸亏父亲很快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他一棍子打过来,由于太急,没有击中骨狼,骨狼一口衔住了那只蒸得稀烂的鸡跑掉了,仿佛有翅膀似的。等我父亲开了门再去追,那大胆打劫的家伙早已逃这夭夭了。
  全家一团慌乱中,母亲抱起了我和满落弟弟,为了镇住我们的魂魄,轻摩着我们的额头,并急忙安慰说:“狼没有伤人就好,叼走了鸡不打紧,明天再杀一只给你们吃。”又说,“张小眼说的恐怕是它吧?像个活动骨架子,看上一眼就叫人心痛!”
  “没伤人,只叼了只鸡,不打紧!”父亲以庆幸的口吻说,“它不像一只狼,太像一只饿得可怜的狗!”
  虎臣大哥也大发议论:“它逃走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是只狗,绝不是一只狼,我相信我的眼睛,绝不相信张贴在街头墙上的谣言……”
  我和满落弟弟感到茫然,更无法判断是狼还是狗,只觉得快上口的一只香喷喷的鸡让抢走了太冤枉、太可惜!
  第二天,我和同一条街道的小伙伴“萨达子”讲了前一晚的“奇遇”,他兴趣很浓,叹息说:“可惜没把它逮住,只有捉到了手,也就分得清它是狼是狗了!”又蛮有把握地说:“你参加侦察小组吧,我们来查个水落石出。它不是一闻到鸡香味就出现了吗?说明它很馋,我也煮一只鸡,煮得喷喷香地端出来,把门打开,如果它来抢鸡肉吃,我们就尾追过去,看看它藏在什么地方。”
  这办法,我赞成,但问他哪来的鸡,他说:
  “我妈妈喂了二十多只鸡,偷宰一只鸡,充其量挨一顿骂!……”
  当天黄昏时候,萨达子就杀了只叫鸡,不会用刀子,就干脆斩断了脖子,胡乱地拔了粗毛,开了膛,把内脏全部丢了,然后就投进铁锅里煮。他妈妈问他在灶房干什么,他就说:“煮花生吃!”
  “这么馋?让娘来帮乐生火吧!”他妈妈要进灶房来。
  “不!妈妈,我亲手煮的香些,今晚我要执行朋友哩!”他把他妈妈堵在灶房门外,他妈妈也只好走开了。
  我们把火烧得很大,不多久鸡肉就煮烂了。锅盖一开,那股香气首先就叫萨达子受诱惑了,一装进大碗,他匆忙用筷子夹了一条鸡腿来吃。
  “你怎么先自己吃起来了?!”我有点吃惊。
  “嗨!”他脸红了,“我们要边吃边夸好吃,让骨狼听了去,它才来得快!”于是,他又夹了另一条鸡腿让我吃。
  我们演起了“相声”:
  “哎呀呀,天底下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香得要死,吃起来真有味!”
  果然,很灵!他家灶房门口突然出现了那只骨狼,它张开了獠牙,伸出了血红的舌头,用两只血红的眼睛盯住我们和矮桌面上的大碗。
  我们同时装作害怕的样子,忙往灶角边躲藏。这当儿,闪电似的,骨狼无声地抢走了矮桌上大碗里的一大块鸡肉。
  “冲呀!”萨达子发出了号令,带头冲出灶门,闯出户门。
  我不比他跑得慢。我们紧追着,沿着骨狼的影子,穿过了半条街,追到一堆隆起的残砖瓦堆积的垃圾“山”前,突然目标消失了。
  “嘿呀,不见了!上天了?!”萨达子自言自语。
  “不,是钻地了。”我回答说。
  “那么它钻到垃圾堆里去了?”萨达子思索着说,“假如是这样,这个垃圾堆下面一定有‘骨狼’的窝,我们是不是可以跟它谈判一下?”等不到我回答,他却自笑太傻,笑嘻嘻地说:“我真是大傻子,狼呀狗呀有什么资格来跟人谈判?最好的办法是用很香的食物诱它,看它出来不出来!让它每晚吃到我们一点东西,一连几晚形成习惯,也相信了我们不会伤害它,它就愿意跟我们交朋友了。”
  后来,我们七八个小伙伴每晚在垃圾“山”旁投放一块熟肉,骨狼都出来抢了就钻进“山”下去了。到了第六个晚上,它竟从容不迫地出来,而且摇晃着无毛的尾巴向我们表示友好。萨达子大胆,第一个去抚摩骨狼。他惊喜地说:“呀!这是什么狼呀?分明是一头饿得只剩下一张白毛皮的瘦狗娘!可怜万分的瘦狗狼!”
  借着月光,我们都蹲下来抚摩号称过“骨狼”的可怜动物。“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几个小伙伴心酸地数着骨狼身上的骨头,它很高兴这样让人抚摩,仿佛很久以来缺乏这种爱抚了。它耷拉着两只耳朵,“嘤嘤”地哼叫着,像哭声,绝不是笑声,同时用舌头舔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和肩胛。不一会儿,有几只小狗从残砖间的窟穴里钻了出来,它们也“嘤嘤”地叫着,骨狼立刻掉转身子去舔它们,衔它们。
  我们发现了三只小白狗和两只斑花狗,叼住了骨狼的奶头,每一只都胖乎乎的,一身好看的绒毛。
  “呀,看呀,它的五个宝贝孩子。”
  “真乖呀,毛茸茸一个的……”
  “怪不得骨狼这么瘦,肉都长到它们身上去了。”
  正当我们兴奋地议论着,奇迹又出现了:窟穴里又“嘤嘤”地爬出了五只黑毛狗,紧接着又拱出了两只黄毛狗。
  小狗们蜂拥靠近骨狼,争先恐后叼住奶头,这就是说,一共有十二只小狗要吃奶。由于奶头不够,大部分抢不住奶子吃,小狗们便吵闹起来,冲撞起来,骨狼无可奈何地侧身向下,并把一只后脚向上竖起,好像无声地在说:“没办法,你们别争吵,吃饱的就让给没吃过的来呀!……”
  吮奶的吱吱声和争奶的嘤嘤声混成了一片。同时,我们都断定,这么多小狗,绝不可能是一窝生的,很有可能别的狗妈妈死了,是好心肠的骨狼把它们衔在一起当自己的孩子来带的缘故。因为谁也没见过哪一只母狗能生下这么多小狗!
  这时候,我们纷纷议论:骨狼本来是一只好母狗,有可能失去了主人,无依无靠生活下来。它不仅养活自己的孩子,还把别的失去母爱的小狗也揽过来喂养,以致自己严重缺乏营养而不得不四处抢夺食物。为了孩子,它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挣扎。
  我主张把骨狼领回我家里去,让每个小伙伴轮流来喂养,而且主张立刻领走,让它们母子们就迁居在我家猪栏旁边。但萨达子说:“不要改变它的习惯,先让它在老窝里面把小狗崽喂大了,满了月,这条骨狼归我来喂,你们每人可以中国喂一只小狗。”他的语气像发布军令,而不是商量。
  大家沉默。
  萨达子又放和气一点解释:“我比你们年岁都大些。至少大一两岁,喂养狗的经验,不比你们差。再说,我爸爸是屠夫师傅,碎肉碎骨头,保证天天可以供应骨狼……”
  说到他爸爸是屠夫这一点,有人答话了:“这还差不多,屠夫家里猪肉多,条件比哪家都好。说到你喂养狗的经验,算个屁,你才喂过几只狗?”
  萨达子让步了,笑着说:
  “对啰,就算我没经验,至少我每天能保证给‘骨狼’四两肉吃,不要一个月时间,就可以让它胖得滚瓜溜圆!”
  “不过,再不能叫它骨狼了,这是张小眼伪善人给它栽的罪名。应该给它一个新名字。”我直率地说,“应该叫朋友一样叫它,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不能再让人冤枉了好朋友!”
  大家都赞成我的意见,七嘴八舌争先给取名字。有的主张叫它“长命白”,因为它大难不死。有的干脆想叫它“小白虎”、“小老白”、“雪花阿婆”。有的主张叫它“多子婆”、“十二子太婆”。到头统一了看法,给它个洋名字“艾丽士萨克”。其实这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本话,什么意思也没有,只觉得它“好听”、“亲昵”。
  直到深夜,我们才对走动在我们身边的艾丽士萨克说:
  “再见!”
  萨达子抚摸着它的头颈说:
  “再见,好朋友,艾丽士萨克!每个晚上我都会来送好东西给你吃的。你吃好了,奶水多了,小狗们一满月,你就可以到我家去住。本人的名字叫——萨达子!听明白了吗?”
  “汪汪!”
  艾丽士萨克突然吠叫起来,竖直身子,两只前脚搭在萨达子肩膀上,并用舌头舔他的额头。
  “瞧你就这么热乎乎的。”萨达子俨然以一个小主人的身份说:“别太多礼了,你带着你的十二个宝贝回你神秘的窝窝里睡觉去,夜晚毕竟是夜晚,不要让你的小宝贝们丢失任何一只。”
  我们一伙人离开时,都情不自禁摸摸艾丽士萨克的背脊。
  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天晚上,我们拥着萨达子去残砖碎瓦垃圾堆旁喂食,老等也不见艾丽士萨克出来。
  “艾丽士萨克……”
  “艾丽士萨克……”
  大家叫哑了嗓子,也不见有反应。
  这时候,一个过路的大人打听起我们在闹些什么。我们说了情况。那大人冷笑着说:“你们还蒙在鼓里呀?你们的艾丽士萨克很值钱,警察局长郑武爷为众除害,把它打死了,仅仅花了一颗左轮手枪子弹,就亲手打死了它。郑局长揭了帖子到他舅舅张小眼那里去领赏金,‘十’字上面加了一撇,变成了‘千’字,嚷着要一千元的奖金。张小眼恼了火,给警察局长一百元袁大头,才算了结。你们不看看去,那条打死的骨狼还吊在张小眼新洋房的门前梧桐树上哩……”
  这太叫人伤心了,萨达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们忙跑到张小眼家门口去。一点不假,艾丽士萨克吊在一株梧桐树枝上荡来荡去,更可恼的是这时候还见到好些糊涂人给张小眼放鞭炮,打心眼里道谢,感谢他悬赏“行善”,“为民除害”!说实在的,我们联想到有人说他张小眼在日寇入境时发了国难财,实在恨透了他这个老东西。萨达子把不幸的艾丽士萨克解下了地。
  硬硬的一具骨架碰响了地皮,在场的小伙伴没一个不泪汪汪的。我们发现它喂小狗们的一排奶头也僵硬了。
  我们趁张小眼不注意,慌忙把不幸的朋友艾丽士萨克抬到蓼河边沙滩上,用我们的小手挖了个很深的坑,把它埋在沙土里面。接着我们又去原来艾丽士萨克经常出入的地方找那些断了奶汁的小狗。
  费了很大的劲,搬开了一大堆碎瓦残砖,我们在一个用乱稻草鸡毛铺的凹穴里发现了小狗们,几乎都饿死了。它们蜷曲在一起,仅一只小白狗还有一丝气息。于是,萨达子把它抱在怀里,一声不响地抱回家去。我们在场的小伙伴都提议叫它“小艾丽士萨克”,并答应经常给它一点好东西吃。
  这一年冬天,小艾丽士萨克长成了一只膘壮力强的小公狗。萨达子把它训练成一只虎虎有生气的猎狗。它成为我们许多小伙伴的朋友,经常到各家去“做客”。一般它在外宿一晚,第二天吃了早餐就回主人萨达子家去了。
  小艾丽士萨克的气力确实惊人,有一天开赌场的刘四皮家的大狼狗噬咬一个乞丐,萨达子仅仅往那儿一指,嘴里嘘了一声,它就冲过去咬住大狼狗的咽喉,把大狼狗压倒在地汪汪直叫。直到大猎狗认输夹起尾巴逃开,它才得意洋洋地跑到萨达子身边来邀功。萨达子当场奖赏他一截猪肠子吃了。
  有个晚上,小伙伴们建议萨达子给小艾丽士萨克改名为“小豹阿里卡”。
  萨达子摇头说:“这名字太好了,现在不能得到这一级,要等它立了功,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见,叫它‘小豹阿里卡’!……”
  “你要它立什么功呢?”我好奇地问。
  “为骨狼报仇!”萨达子说,“等它在两个坏蛋——警察局长郑武和伪善人张小眼身上各咬上一口,为它受了冤屈的骨狼妈妈报了仇的那一天,本主人一定给小艾丽士萨克加冕,叫它‘小豹阿里卡’。”
  不料,他刚说出这话,却让来寻找他们的爸爸萨屠爷听到了,挨了一顿臭骂:“鬼崽子,你少给我在外边闯祸!那两个家伙虽然常欺压平民百姓,趁天下大乱发了国难财,可要知道,他们有财有势有枪杆,如果他明白了是谁唆使狗咬了他们,能轻易放过你们吗?……”
  糟了!第二天听萨达子说,他爸爸命令他把小艾丽士萨克送到离高沙镇八里外的亲戚家喂养去了。小艾丽士萨克舍不得离开主人,要跟回来,萨达子只好把它拴在亲戚家门口。
  这实在可惜,大煞风景,小伙伴们都为失去朋友小艾丽士萨克难受。
  但萨达子说:“不要紧,后来我一想,这比它常在街道上好些。我礼拜天可去看望它。”
  后来,一连有几个星期日,我和几个小伙伴跟萨达子一起去探望了小艾丽士萨克。当然,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去看的。对于嘴馋的小艾丽士萨克,十句好话不及一把炒黄豆或一根猪骨头重要。
  终于有一天,警察局长家出事了,请了很多和尚道士在他家门口“打清蘸”。传闻一个深夜当他从赌场走出不远,进入一条巷道时,一条白色的狼从他腿上咬去了一块肉。他问心有愧,怀疑是原先那条骨狼的冤魂报复他。为了不再受袭击,他提出来“打清蘸”,他舅舅张小眼只好答应出钱。听说,张小眼心疼地为他花掉了二百多块袁大头银洋。
  后来我和很多小伙伴向萨达子去道贺,猜想到是他在夜里唆使小艾丽士萨克干的,催他给小艾丽士萨克加冕为“小豹阿里卡”。但萨达子哭了,哽咽着告诉我们:他爸爸一知道后,一屠刀把复仇的小公狗砍死了,说是怕郑武这条“人狼”弄清真相整他们一家子。萨达子还说:他爸爸也哭了,用红布把骨狼的儿子裹了,偷偷埋在蓼河边沙岸上,说小狗本不该死的,但在没有公理的世界,他得罪不起坏人,所以只好这样做了。
  我们所有的小伙伴同萨达子一样哭泣起来,尽管是大白天,我们也觉得天空是昏黄的,没有一点生气。
  我们恨萨达子的爸爸,一直过了好长时间,这种情绪才淡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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