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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春华     来源:中华原创儿童文学网    点击数:

关键词: 儿童小说|小小说|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动物小说|心理小说|青春小说

  那一年,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夜之间,双目失明。妈妈带我坐了很长时间的汽车,到省城找到最大的医院,但除了把我折腾得呕吐不止之外,什么效果也没有。妈妈有意避开我,悄声问医生,想讨个说法。说来也怪,那时我的听力出奇地好,隔了一道门,我居然毫不费劲就听清了医生的回答。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鸭子刚刚睡醒:“找不出原因。”
  这并不是一句废话,因为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手瘫软了。而在来的路上,她的手还像一把钳子,夹得我的手生疼。我很害怕自己的手会从妈妈的手中滑落,就死死地握住她的一根指头。可能是我用力太大,妈妈在马路边突然大叫起来:“你想捏断我的指头吗?”然后使劲一甩,我的手里就空了。
  我的心里一阵恐惧,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海水里。我拚命伸开双臂,向前猛扑过去,嘴里带着尖利的哭腔大喊:“妈妈——别丢下我!”
  一阵拔尖的刹车声,我被一个硬东西撞倒在地。但我并没有觉得痛,一眨眼就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跑,直到妈妈从后面抱住我。我转过身来,一把箍住妈妈,生怕她再次甩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用力太大,妈妈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问我这疼不疼,那疼不疼。我一律摇头。
  哭了一阵,妈妈才告诉我说我们在马路中央,所有的车都停下来了。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得意:这是我第一次进省城,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但我把所有的车都堵住了。
  跟着妈妈回到小镇,一切陡然变得那么陌生,以前总以为闭着眼睛都会走的几条路,现在真的闭上眼睛,却不知该怎么走了。就算在自己房间里,也会磕磕绊绊,不是撞了腿就是碰了头。这些其实都可以忍受,最可怕的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能上学了。先撇开一大堆好朋友不说,我还答应要归还同桌冰源的《安徒生童话》呢。她会不会以为我想赖帐才不去上学了。我可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所以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特别难受。
  白天只有我一人在家,为了消磨时间,我就摸索着搬个小板凳,到门外坐着。白天在我眼里也是黑夜,我就仰头看天空,看久了就会看出许多星星来。我小心翼翼地数着它们,给它们起名字。因为稍不注意,它们就会从我的夜空消失。有时候,我还会给它们讲故事,都是从《安徒生童话》里看来的。它们听故事的时候都很乖,没有一个想溜走。
  有那么一天,我正在给那些可爱的小星星讲故事,好像讲的是七个小矮人什么的。突然,有个人在喊我:“是小瑞吧?这么好的太阳,为什么不到院子里来晒晒太阳?”
  这是邻家的“轮椅”在说话。他是个中年人,出门总是自己摇着轮椅,所以我给他取个外号就叫“轮椅”,至于他的真名字只有天知道。听妈妈说他是在战场上让炮弹夺去了双腿。我敢肯定炮弹还毁坏了他的脸部,他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样子既凶狠又丑陋,谁也不敢接近他。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从不主动给任何人打招呼的,所以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你在取笑我吗?”我怯怯地说,“我知道你会恨我的。”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因为我以前总是用石子砸你。”我们两家共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是绿色的草坪,那时候,他摇着轮椅出门时,总会压倒一些草。他为什么不走小路中间呢?这个坏蛋。为了教训他,我总是站得远远的,用石子砸他。
  “嗯,我的头现在还有一个包呢。”他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是那么富有感染力,仿佛整个天空都跟着抖动起来。
  笑了一阵,他又说:“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再压草坪了。”
  “那你现在还戴着墨镜吗?”因为刚才的笑声,我有些不怕他了。
  “对,我不喜欢光线太亮,那样会让我想起炮火,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妈妈说过,你的双腿是让炮弹炸掉的。”
  “没错,你妈妈还对你说过什么?”
  我想了想,说:“记不起来了,她对我说过许多话,但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他又笑了,这一回声音轻多了。他笑完之后,问:“小瑞,你看不见我戴着墨镜吗?”
  “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省城的医生真没用,他治不好我的眼睛。”
  他轻轻噢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默,好像在考虑一个很严肃的战争问题。
  我害怕这种沉默,连忙安慰他说:“你别伤心,我还能看见小星星,我刚才就是在给小星星讲故事呢。”
  “哈哈,伤心?什么叫伤心?除非炮弹能炸毁我的心脏,除此之外,我的心永远不会受伤,你说是不是?”不知怎么的,他呛得咳嗽了一阵,然后又说,“我在考虑怎么让你自己下来晒太阳。”
  我连忙摆手说:“我可不想再摔跤,可疼了。”
  “你是不是想在门口坐一辈子呢?考虑好这个问题,我再来和你玩。”这时,我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他想离开。
  “别走!”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走掉,连忙叫住他,“让我试试吧。”
  我站起身来,可能是太慌乱了,把屁股下的板凳挂倒了。
  “别慌!”他用短促的声音喊,“再急也不能乱方寸。先把板凳扶起来。我用眼睛帮你看着呢,你不用害怕。”
  我的胆子果然大了许多,按他说的摸索着去做,做到了。他轻声说:“好极了,然后想一想,门口有几级台阶。”
  “三级。”
  “你肯定吗?”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
  “好,可是你从来没有真的闭着眼睛下过台阶,你现在开始用脚尖向前探索,对,就像做一个游戏,你只要确定了第一级,后面两级就不难了。”
  他的声音很缓慢,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慢慢地向前探索。我从来没想到下台阶会是这么艰难,但我成功了,就在下完三级台阶的时候,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没等我高兴劲完,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幸好摔在草地里,不是很疼。
  这时,他轻笑了一声,说:“乐极生悲,懂吗?你现在得镇定下来,好好判断一下方向,确定好向前的路线。”
  这个狠心的家伙!我忍着疼爬起来,把辫子向后一甩,没好气地问:“你在战场上是个指挥官吗?”
  “不,我只是个普通士兵。你确定好路线没有?脚抬起来向前走。”他的话硬梆梆的。
  我凭什么要听他的。这个可恶的士兵,自以为是的士兵,简直快把我的肺气炸了,我随口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坏士兵!”
  “不,我是个称职的士兵,你知道称职的士兵是什么样吗?就算前面是地雷阵,只要一声令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冲……”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两条腿是怎样跑掉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炮弹,而是地雷夺走的。刹那间,一股热血翻滚上来,我说:“好吧,你等着,我会走过来的。”
  我按着心中的路线一步步向前探索,仿佛每一步都在迈向万丈深渊,而当前伸的脚掌落下,深渊变成平地时,心中总有无法抑制的快乐。就在一步步前移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原来,阳光和阴影不用眼睛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区分,它们只是一线之隔,真的,我能触摸到它们的界线。
  当我面带微笑站到他面前时,他握住我的一只手,说:“好样的,从现在开始,请你记住,你的眼睛好好的,你只是必须服从命令,闭着眼睛做一切事情,一刻也不能睁开。”
  我也像模像样地握着他的手摇了几下,说:“你放心,我也是一个称职的士兵。”
  两个士兵分开手掌之后,我才觉出他的手是那么粗糙,简直就是枯树皮,挫得我生疼。如果我能睁开眼睛,我相信一定可以看到我手背上有暗红的血口。不过,我不太在乎那点疼,因为我太想知道我下个目标是哪里。我学着他那种成熟的口气说:“从现在开始,请你记住,你已经被提拔为指挥官,我是你的士兵,请下命令。”
  我以为他会摇着轮椅带我往外走,谁知他说:“向后转,回到门口把板凳搬过来。”我愣了一下,心中不服,又不敢违抗,只好摸索着回去搬板凳。原路返回时,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尽管脚下还是绊了几个趔趄,但毕竟没有摔倒。我搬着板凳来到他旁边,刚准备坐下休息,他又下了一道命令:“趁热打铁,再走三个来回。”我很想跟他吵架,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士兵,就只好忍气吞声地按他说的做。三个来回走完,我已经出汗了,就一个立正,说:“报告指挥官,我能休息一下吗?”
  他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完全可以,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段路走熟。”我能想象出他脸上一定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那一天,在他的指挥下,我把那段路走得滚瓜烂熟,就连上下台阶也可以一步到位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这一切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我正准备等妈妈下班回家,就告诉她。
  “这是命令!”
  我明白我是个士兵,所以,从那一天起,我就拥有了这样一个快乐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妈妈一个问题,我说:“爸爸是指挥官还是士兵?”
  妈妈沉吟了一下,然后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指挥官,他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只可惜你没见过他,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确实没见过爸爸,而且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于战争,消息传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医院里咬着被角生我。我长得特像爸爸,用妈妈的话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她还说女儿像父亲肯定有福气。
  有没有福气,我不知道,但是从今天起,我应该更像爸爸——我决心做一个称职的士兵。
  之后的几天,我已经能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在休息时间,我就想缠着他讲一些关于战争的故事,可他闭口不谈。真是个十足的小气鬼,我为了争回面子,就把爸爸搬出来说:“不讲就不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也上过战场,还是个很棒的指挥官呢。”
  “我知道。”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士兵呀。”
  这种回答让我很满意,我的精神头一上来,就推着他在院子的小路上来回走。他会不停地提醒我:“慢点。往左,你已经偏离航向了。减速,前面有个小坎。慢点,小女兵,你这样会人仰马翻的……”
  我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呢,我觉得好玩极了,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时快时慢地耍弄他。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想让我停下来,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也喜欢我耍弄他。因为我发现他有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放开了笑。
  嬉嬉闹闹的日子过了几天,我又觉得有点乏味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让他带我到学校去。我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哪怕就站在校园外听听声音也好。他坚决不答应,说那样做很危险,一路上不仅路况不好,更主要的是必须经过一条国道,国道上经过的车辆速度都特别快。
  我不服气地说:“你不是有眼睛吗?我不是有腿吗?你这点信心都没有,不配做我的指挥官。”
  他并没有被我的话激将,反而更加严厉地说:“我以指挥官的名誉命令你,打消这个念头!”
  我争不过他,只好跟他赌气。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想见他,而他总会摇着轮椅到院子中央,在那里大声自言自语:“今天的太阳多好啊!听,多动人的鸟叫啊!嗯,草的味道也很好闻……”
  不管他怎么唠叨,我就是不出门和他玩,时间一长,他的声音就消失了。而这时,我又觉得特别难熬,因为和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了由衷的快乐。几天之后,我不得不自动走到院子中央,和他言归于好。那天没有太阳,身上是一种阴凉的感觉。说来也怪,我们的心情似乎都像没有太阳的天气,我推着他在院子里走动,但谁都懒得说话。
  突然,他问我:“你真的很想到学校去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说:“是呀,我借同桌的一本书还没还呢,我可不想做借书不还的赖皮狗。”
  “那么,我们就必须去一趟罗?”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你去把书拿来,我们试试。”
  我一听就跳了起来,然后很熟练地走进屋里取出那本《安徒生童话》。我把书递到他手中,说:“我还想听一遍《卖火柴的小女孩》,你帮我念一下,念完我们再出发。”
  他大笑起来,说:“尊敬的士兵,很抱歉,我不识字。”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识字还当我的指挥官。”然后就推着他上路了。
  上学的路我再熟不过,我能清楚地想起在路边上开着的野花,还有在风里摇摇摆摆的小树;再加上我这段时间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生活,只要我集中精力,就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出拐弯处。所以,一路上我基本不用指挥官指挥。指挥官只是不停地提醒我慢点,那口气比我还要紧张百倍,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没等我笑出声来,突然就听“轰隆”的巨响,天上打雷了。我一愣,停住不动了。指挥官问我:“这里离学校还有多远?比回家远还是近?”
  我说:“前面就是国道,过了国道再转个弯就到了。比回家近多了。”
  “好,我们就继续前进,可以赶到学校去躲雨。”
  这正是我所想的,于是,我推着他走得更快了。再快也快不过雨,没走出多远,雨就哗啦啦地泼了下来。指挥官脱下外衣让我顶在头上,然后高声对我说:“不要慌,我用眼睛帮你看着呢,路很滑,一定要小心!”
  我口里应着,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真的,在雨中我仿佛一下失去了方向感。雨水猛烈地打击着路面和路边的小草,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我有点绝望地喊:“我认不清方向了!”
  “听我的!”他异常坚决地说,“左一点,对,就这样,笔直向前。不要再向右了,对……”
  在他的喊声中,我渐渐恢复了平静,轮椅继续前进,不一会儿,我们就要横穿国道了。如果是从前,我决不会认为这是一件什么难事。可是,现在下着雨,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那种感觉可怕极了,仿佛即将通过的不是一条普通的公路,而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并不停地要指挥官将两边来往的车辆看清楚。指挥官的回答有点含糊:“雨太大,我尽量,你也多用点心。”
  说话间,我们已经上了公路,不时有汽车从面前呼啸而过,我害怕极了,不敢再往前走,停住了脚步。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后悔不该缠着他要到学校去,我想对他说我放弃。可还没等我开口,就听他大喊一声:“快后退!”与此同时,我被他的手猛地向后推了一把,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手松开了轮椅。紧接着是一阵汽车的轰响声,在轰响声渐渐远去之后,轮椅也不知了去向。
  我从泥水里爬起来,浑身因恐惧而不停抖动。但我没忘记试探着往前摸了几把,什么也没有。又是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指挥官,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风雨声很大,我拼命地哭喊也压不过它。这时,我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笑,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仔细听,确实是他在笑。我惊喜万分,连忙向笑声摸去,当我的手触到他的身体时,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然后挡开我的手,说:“站起来,听见有汽车经过,就向司机招手,叫司机停车。”
  我马上意识到他受伤了,心头顿时充满了责任感。我站起身来,把头顶上他那件外衣捏在手中,一听到汽车的声音,就拼命地摆动衣服,拼命地喊停车。大概一共错过了五辆,我没有丝毫气馁,终于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司机。那位司机长什么样,我无法描述,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声音。他首先把指挥官抱上车,再把我抱上车,然后直奔医院。等把我们交给医院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一直在想,他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司机,也许是上帝专门为我们安排的。
  在医院里,医生要把我和指挥官分开,给他单独做检查,我不得不到走道上呆着。就在我极不情愿地被一位护士牵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说:“书,给你,下一次我们一定送到。”
  护士把书传到我手中,我惊奇地发现书竟是干干爽爽的。我不解地问:“你把书藏在哪里?”
  “怀里,我想那里最安全。”
  我满意地出去了,心想,到时候还是一本完好无损的书还给同桌。护士小姐在走道上陪着我,为了不让她寂寞,我就把我和指挥官一起去送书的事讲给她听。她听完之后,长叹一口气,说:“唉——两个人都看不见路,去送什么书呀?”
  我一愣,连忙追问:“你说什么?他能看见路的。”
  “他怎么看见路呀?他的两个眼球早就被摘掉了。”
  我浑身一紧,一把抓紧护士的手问:“这是真的吗?”护士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是最有力的答案。我的心缩成一团,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又苦又咸。
  这时,医生急匆匆地推门出来,让我快进去。他说指挥官的心脏受了重伤,必须马上手术,可指挥官坚决不同意,要先和我说一些重要的话。末了,他又强调让我一定劝指挥官快动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来到指挥官床前,说:“你是我的指挥官,但这里是医院,你现在必须听医生的。”
  “不,生命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我的心脏是什么样子,一旦上了手术台,几乎不可能活着下来。所以,我想抽点时间和你说说话。答应我,这是你的指挥官最后的请求。”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我是争不过他的,就说:“好吧,我想摸摸你的眼睛,可以吗?”
  他抓住我的手,慢慢靠近他的眼眶——天啦,那里果然是空空的。我的手抖了一下,神经质地缩了回来,很心疼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一直都以为你能看见东西。”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你还敢听我的指挥,从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吗?”
  我被他问住了,的确,我就是以为他帮我看着路,我才敢大着胆子迈步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你怎么对院子里的路线那么熟悉呢?”
  “被你的石子打熟的呀。”他在开玩笑,“一开始我也会压着草地,被你打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其实,我和你一样,对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都充满恐惧。而你上学的路我只听你说起过,从来没走过,所以,你让我带你到学校,那对我来说是很艰难的一件事。但后来,我一想到我是个军人,就必须为你做到。”
  “不对呀,下雨的时候,你还告诉我怎么走准路线。”
  “那完全是靠听力,雨打在路面和打在小草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足够用心,一定也能找准路线。因为我们的眼睛就长在心上。”
  “你真了不起!”我以为他能看见,冲他使劲点点头。
  “不要这样说,我正想给你讲一个关于你爸爸的故事。”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呼吸已经停止了。
  他接着说:“我和你爸爸一起趟过一片雷区,我在前面,踩中了雷,双腿被炸得血肉模糊。他背着我继续前进,眼看雷区就要通过,突然又发现异常情况。我要求自己用身体滚过去,他坚决止住,把我放在地上,然后自己冲了过去。一声巨响,我看见满天的黑烟,那股黑烟永远挡住了我的眼睛。你爸爸牺牲了,而我还活着,只不过少了一双腿和两只眼睛。后来,我悄悄地搬到你家旁边住着,但我帮不了你什么,这是我最大的痛苦……”
  “不,你别这样说。”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
  医生闻声赶进来,这回,指挥官答应上手术台了。但结局果不出他所料,他上去之后,就没有活着出来。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眼睛真正失明是从指挥官离去开始的,但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清楚地感觉到另一双眼睛正在我的心灵深处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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