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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洪涛     来源:中华原创儿童文学网    点击数:
  白驹儿咴咴的叫声把我聒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我钻出被窝,透过窗户往外看,爷爷已经把白驹儿牵出圈门,拿一把刷子在院子里给白驹儿“梳头”。爷爷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白驹儿“梳头”,“梳头”是我奶奶的说法,其实就是给白驹儿刷刷身上的体毛,挠挠痒痒。白驹儿一舒服了,就会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爷爷说,那是白驹儿在对他说,谢谢。谢谢。我和奶奶就笑话他,说,爷爷臭美哩!我知道爷爷疼爱白驹儿,他把白驹儿当成闺女一样呵护,而我奶奶却说爷爷是把白驹儿当成了小老婆,奶奶说的时候,爷爷就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还恣得吧咂嘴。我奶奶有时候就有些吃醋,说,涛儿,你爷爷疼白驹儿比疼我还要很哩。是不是?爷爷就撅着胡子笑起来,说,你个老太婆,老喽,不行喽,比不上白驹儿年轻漂亮喽。奶奶就气得剜他两眼,不给他说话了,踮起小脚进了厨房,却自言自语地说,你让你的小老婆给你做饭吃去!是不是?是不是?
  白驹儿白驹儿的,其实白驹儿也已经不再年轻漂亮了。白驹儿已经是一匹十二岁的老马了。白驹儿和我的年纪一般大,我还是个小学生,可白驹儿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说白驹儿是老马,爷爷说得看白驹儿的牙口。白驹儿四五岁的时候齐口(长满了牙齿),齐口后就是青壮年了,到了十几岁就要老了。老了的白驹儿已经掉了两颗牙齿,爷爷也掉了两颗牙齿,爷爷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呼哧呼哧的,白驹儿不会说话,不知道漏风不漏风,只知道爷爷喂给白驹儿的草料用铡刀铡得更碎了,麦麸子和玉米面也拌得越来越多。
  老了就得加点营养,爷爷说,要不白驹儿就干不了活了。
  干不了活就别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说。是不是?
  奶奶有个口头禅,总爱说是不是。爷爷常拿她这个口头禅开玩笑,说,涛儿,你听听,你听听,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还以为她是个大队干部哩。我们村上的大队干部在喇叭上讲话,总爱说是不是。我奶奶就气坏了,说,死老头子,你气人,是不是?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气,说“是不是”说得更勤了,我和爷爷被她逗得直不起腰来了。
  爷爷不服老。爷爷快七十岁了,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腰也有些弯,牙还掉了两颗,可爷爷还是不服老。不服老的爷爷还很心强,他一会儿也闲不住,这里捣鼓捣鼓,那里捯饬捯饬。爸爸和叔叔不让他再种地了,反正一大家子人家都没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个大劳力,叔叔去年高中毕业下学了,也成了一个年轻劳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见过,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吱溜吱溜的来回乱窜,我使劲摁一摁,硬硬的,一点儿也摁不动。叔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我说,这是肌肉。叔叔说,鸡肉还鸭肉呢!这是力气,这是劲!懂不懂?
  家里十几亩地有这两个劳力就绰绰有余了,何况还有妈妈和姑姑,她们虽然是女的,可也是种田的好劳力啦。更何况的是,今年春天,家里多了一个更大的大劳力---拖拉机。爷爷把拖拉机说成是铁牛。铁牛力气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它一个就完成了,以前的时候可不行,遇到难耕的淤地硬地,爷爷牵着白驹儿,还要再加上两根绳子,由爸爸和叔叔拉着才能勉强把一块地耕下来。一大家子忙活一个秋天,到了霜降,麦子还耩不上哩。春天的时候爸爸要买一台拖拉机,爷爷开始还有些反对,说,那家伙得花多少钱呀?爸爸说,您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我再去贷点款,就够了。爷爷说,家里有白驹儿呢,用不着那铁家伙。再说了,那铁家伙耕出地来瓷实,不好种。叔叔跳出来反驳爷爷,说,爹,您的脑壳中换换了。拖拉机是新科技,您过时了。快掏钱吧。叔叔的话把爷爷气坏了,说,小王八羔子,我让你上几年学你长本事啦!学会让你爹换脑壳了!
  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他打算等家里买了拖拉机,他就和爸爸合伙开拖拉机挣钱去。农忙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给别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我爸爸开拖拉机去拉石灰卖石灰去。现在年轻人结婚盖房子都要盖砖房子了,砖房子要用水泥和沙石,叔叔和爸爸早就考察了,这个活行,虽然累点,可是能赚钱。爸爸对他说说,赚了钱也得给你快点盖房子娶媳妇了,老大不小的啦。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听了爸爸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着要爷爷快点把钱拿出来了。
  爷爷最后还是把钱都掏了出来,他说,要买拖拉机,你们就买去。我不能拖你们后腿,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能耐你们就使去。我可能真的老了。我真要换换脑壳了。我奶奶也在旁边帮腔,说,都快七十了,你不老谁老,是不是?你还不服老,是不是?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爷爷气得把脸一扭,吧嗒吧嗒吸开了旱烟,说,你就别跟着是不是了行不行?!我们全家都哈哈地笑开了。奶奶也捂着嘴笑起来,说,我又说“是不是”了是不是?
  可买一台拖拉机可不是小事,爷爷把钱都掏出来了,还差二千多块。那怎么办?爷爷说,你不是说要贷款吗?你贷点儿去吧。爸爸沉默了一会,说,贷点儿也行,可是贷点儿早晚也得还呀?再说了,贷款那利息高了去了。爷爷把眼睛一瞪,说,你还想打什么主意?
  爸爸说,爹,要不,你把白驹儿卖了吧?
  啥?你说啥?爷爷呼地站起来。他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安好心!
  爸爸说,爹,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以后咱有了拖拉机了,就用不着白驹儿啦,那你还白喂着它干啥?
  叔叔也说,哥哥说的对,爹,你就卖了它吧。卖个一千来快,再凑点儿,就差不多了。
  爷爷气坏了,说,卖白驹儿,门也没有,你们先把我卖了吧!我也老了,没有用了。
  爸爸和叔叔不说话了,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我也卖了吧,我也光吃饭干不了活了,和白驹儿一块卖了!爷爷说。
  奶奶也生气了,说,把你卖给谁呀?谁买个爹回家白养着去!是不是!你还不叫孩子们说句话了?是不是!
  我知道,爷爷那是舍不得卖白驹儿。白驹儿是一匹小骒马,爷爷买来它的时候它才一岁,牙口才长出了两颗牙,十几年爷爷把白驹儿当成闺女和小老婆来养,卖白驹儿还不是跟卖他一样难受!也有也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着白驹儿了,他也知道没有谁家喂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卖掉吗?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十二三年的老马是再也难找到一个愿意喂养它的好买家了,要卖的话,那白驹儿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马肉店,最后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些,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驹儿。别看奶奶那样说,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驹儿从小一起长大,白驹儿性子温和,善良,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常常骑着白驹儿跑一圈,白驹儿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让爸爸把白驹儿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了一边,我说,不能卖白驹儿。我不让卖白驹儿。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说,就听俺涛儿的,这白驹儿先不能卖,要卖至少得过了秋,到冬天再说。
  白驹儿就这样保下来了,爸爸找人去城里贷了点儿款,很快把一台漂亮的大铁牛开了回来。开回拖拉机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我家院子里观看,这可是我们村上第一台拖拉机啊。我爸爸和叔叔站在拖拉机跟前,那个威风呀,就别提了。有人就喊我爷爷,说,三叔,三叔,你过来,你家这铁牛和白驹儿谁厉害呀?它吃不吃草料呀?大家哈哈地笑,我爷爷却一个人在马圈里不出来,他又开始给白驹儿“梳头”了,一边梳,还一边儿唱,唱的是《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爷爷故意不出来,“梳头”梳得白驹儿咴咴地叫,可我看见爷爷的手有些颤抖,他那是激动得不知道咋样好了哩。
  今天早晨,天色不亮,爷爷就起来开始给白驹儿“梳头”,因为,爷爷要带着白驹儿和我去犁那最后一块河滩地去了。这块河滩地处在大堤外面的黄河河床上,不多,大约八九分地,土质肥沃,是沙质,但却不能旱涝保收。因为处在河床上,一般来说一年只能收春天一季,到了夏天,黄河水上涨,就把它淹没了,等过了秋天,河水退去,留下泥沙,土地就裸露出来,也更肥沃了,这时候再去耕种。爸爸和叔叔都看不上这块河滩地,所以这块地一直由爷爷种着,其实这块地当年也是爷爷开荒开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就听爸爸和爷爷商量,爸爸说,咱有了拖拉机了,今年这块晚地也不用白驹儿干了,明天他开着拖拉机一会儿连耕带耙再耩,就把它种上了。可爷爷不同意,爷爷说,你忙乎你的去吧,这块地我谁也不用你们管,就我和白驹儿就把它收拾得妥妥当当的。我听了说,爷爷,爷爷,我也去,我跟着你去上耙去。耙地的时候,要有人站在耙上地才能耙得更细更好。我喜欢站在耙上耙地的活儿。爷爷看了看我,说,那好,正好明天星期天,我带着俺涛儿一起去。爸爸看爷爷主意已定,就说,那好哩,我乐得清闲,明天正好去开着拖拉机给别人犁地挣钱去。爸爸回屋睡觉去了,爷爷瞅他一眼,说,哼,你去干啥那咱才不管哩!你也休想管老子咱哩!
  深秋的清晨已经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裤,还是觉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给我套上了一条厚裤子,爷爷说话呵着热气,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爷爷说。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窝墙上查了黄历,说,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这么冷。是不是?这么冷。今天都霜降了。是不是。
  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最近一年,奶奶不仅爱说“是不是”,而且还爱说重话。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好几遍。看来奶奶是真的老了。
  得服老。是不是。服老。奶奶说。怪不得我这身子上这么冷,这么冷。原来是霜降了。看来我得穿夹袄了。是不是。穿夹袄。
  我看你得穿棉袄了。爷爷说。你说是不是?
  奶奶知道爷爷又在取笑她了,扑哧笑了,说,我还穿棉鞋呢。我穿棉袄。穿棉袄。
  爷爷说,你这句话没有是不是哩。
  奶奶说,是不是你个头啊!快吃你的荷包蛋吧,一会要凉了,是不是?
  我和爷爷吃了奶奶给打的荷包蛋,浑身便觉得有了一股热气,我也不觉得那么冷了。爷爷把白驹儿牵出院子,让我牵着,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车上,把排子车拉出了院门。  
  爷爷说,套车。套车。涛儿,咱们套马车。
  我帮着爷爷把马车套上,爷爷说,上车!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车厢里,爷爷拍一下白驹儿的马屁股,然后一扬手中的缰绳,说,白驹儿,走喽!驾!
  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我们爷孙俩坐上了马车,刚要转身,却又冲爷爷喊,老头子,上耙的时候让咱涛子小心点。爷爷说,你就放心吧……咱胡三离了洪洞县……爷爷又唱上了,他因为掉了牙齿,一唱就呼哧呼哧的漏风,把苏三都唱成胡三了。
  一会我给你们送早饭去。是不是。奶奶喊。
  爱送不送,反正饿不着我们爷儿俩。爷爷喊。
  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今天来了厉害了。
  出了村,大街上还冷清清的。从家里到河滩地要翻过大堤,大约得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见了拾粪的三爷爷,再没有碰见一个人影。人们都还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回笼觉的吧?平时我很少早起,今天这是最早的一次了,凉爽的空气呼入我的肺腑,那样清凉。地上又有了一层落叶,因为是清晨,还没有人来扫,我们的马车轧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听得那么分明。还有那些秋虫子,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原来这清秋的早晨是这么美妙呀。
  爷爷坐在车把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白驹儿仿佛自己认路似的,也不用爷爷去吆喝。爷爷也不着急,任白驹儿得得得得地碎步走着,爷爷吸一口烟,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抿了一口,又把它放进怀里。看爷爷的样子,真恣呀。我说,爷爷,你还带着酒呀?爷爷看我一眼,说,带着。你来一口?我说不喝,爷爷说,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酒葫芦,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呛得咳嗽起来。爷爷嘿嘿地笑起来,说,涛儿,到地里爷爷给你弄下酒肴哩。我说,地里有什么下酒肴?你吃土呀?爷爷说,小毛孩子!到地里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吃不够。
  河滩地一片茅草。这是一片荒地,谁开垦了就是谁的。大水退下去之后,茅草迅速地长起来,等到地里不再陷人,可以开犁的时候,茅草已经不矮了。我们来到地头上,爷爷给白驹儿卸了车,撒开了缰绳,说,先让白驹儿吃几口鲜草吧,要不,白驹儿就吃不上了。也有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说,白驹儿怎么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还有明年呢?爷爷不看我,抚摸着白驹儿,说,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说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里的茅草虽然不少,但是因为已经进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经枯黄,有的倒伏下去,几只蚂蚱被我们一趟,从枯草上飞起来,弹跳了出去。
  “秋后的蚂蚱--。”爷爷说,似乎更加伤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说,让它先吃会儿草,犁地还不晚。
  我去捉蚂蚱了,草地里的蚂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飞和“大张飞”,我把蚂蚱用草梗子串起来,不一会就串了两大串。爷爷伸过手来,说,把蚂蚱放好喽,一会儿它就是我们的下酒肴。
  下酒肴?这玩意能吃吗?我说。
  能吃。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爷爷说。
  香喷喷。香喷喷。爷爷说。那时候,自然灾害让庄稼颗粒不收,我们就是靠蚂蚱救了命哩。这蚂蚱,是我们的恩人呢……
  我知道爷爷又要说以前挨饿的时候的事了,就说,不要再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爷爷有些尴尬,说,这个臭小子!起来,咱开始犁地!
  白驹儿打了几个响鼻儿,仿佛也很高兴似的。但它的确是有些老了,我看见它的牙齿的确脱落了两颗,嘴里黑乎乎的,和爷爷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也有让我牵着白驹儿,他亲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还折了一条柳枝儿,说,驾!白驹儿,驾!我在前面抓着白驹儿的缰绳,跟着白驹儿小步快跑着。白驹儿还很有劲,步子也迈的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劲往前拉。我看见白驹儿脖子里的血管都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一条一条的。我知道爷爷的腿肚子上也有这样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突出来了。人和马老了都会这样吗?但爷爷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还让他的白驹儿也不服老,他迈开大步,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着。这样犁了一个来回,白驹儿身上就冒了汗。白驹儿的步子也没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黄河滩地因为是沙质的,所以犁起来要比其他的地轻快不少。以前犁黄河滩地,白驹儿自己很轻松的就可以把地犁下来,只有犁其他淤地的时候我爸爸和叔叔才会背上绳子帮着一块拉犁。
  停。停。我爷爷喊。我把缰绳拉了一下,白驹儿就停下来了。我看见爷爷也冒了汗了,他停下来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又把犁铧的深度调浅了些,他说,歇会。歇会。喘口气吧。
  爷爷卷了一袋烟,点着,到前面来摸了摸白驹儿的脸,说,闺女,辛苦了!白驹儿也打了个响鼻,仿佛在说,你也辛苦了。白驹儿的眼睛大大的,灰灰的,看着我和爷爷,我看见那眼睛里面有两个小人儿。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儿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儿,就藏在白驹儿的眼睛里。爷爷动手把白驹儿眼角的眼屎给抹了一下,说,唉,看来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说说,我们还中用吗?犁这点地都犁不动了。
  昨天人家又来催了,催款啊。白驹儿,你让我怎么办呀。爷爷说。
  我想起来昨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镇上的人,说是什么信用社的。爸爸和爷爷不说话,一直陪着人家在那里默默地吸烟。最后,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说,得抓紧呀。
  我突然觉得不妙,说,爷爷,你真要卖白驹儿呀?
  爷爷不说话,低下头扣脚上的泥,沉默了一会,爷爷说,不卖。谁说卖白驹儿?谁说的?
  我说,爷爷,我舍不得白驹儿。
  爷爷说,我还舍不得呢。是不是。舍不得呢,你说是不是。
  我爷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是不是了,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也注意到他说了是不是,也笑了,说,涛儿,咱爷仨今天得高兴哩,你看,咱爷仨多好啊。谁也没有咱爷仨幸福哩。
  爷爷把白驹儿也算进来了,我也摸摸白驹儿的脖子,说,白驹儿,加油!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我和爷爷还有白驹儿总算把这七八分河滩地给犁完了。爷爷把犁给白驹儿卸了,说,涛儿,咱歇一会。咱到地头歇一会,也让白驹儿歇一会。
  爷爷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给白驹儿加点料,加加营养。看爷爷的样子,真像疼爱一个闺女一样疼爱白驹儿。我觉得爷爷对白驹儿真好,怪不得奶奶要吃醋了,她要不吃醋才怪呢,是不是?
  你看看,我也学会说“是不是”了,真气人,是不是?
  咱也加点料。爷爷说。他把我刚才捉到的蚂蚱提了,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机点着了干草,把蚂蚱扔进了火堆里。蚂蚱真好吃吗?我问。我以前光听爷爷说蚂蚱好吃,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让我期待。
  好吃。秋蚂蚱最香了,也干净,屎都拉净了。爷爷说,他又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芦可不小,那天我看见他倒进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没有灌满。爷爷递给我,我又喝了一口。
  得学着喝酒。爷爷说。男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岁开始喝酒吸烟,五十多年了。爷爷说。
  我局的爷爷真好,爸爸平时喝酒从来没有让过我,可爷爷总是劝我喝一点。爷爷说,要是没有酒喝,我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长大了挣钱买个酒缸,盛满酒,就把爷爷泡在酒缸里。我说。
  好。好。爷爷呵呵地笑起来,并且用长满胡子的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俺涛儿最孝顺。爷爷不图别个,就图有口酒喝。
  蚂蚱熟了。爷爷捏了一个给我吃,我不敢吃。爷爷张开嘴,把蚂蚱投进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爷爷说。
  我捏了一个,掐了掐蚂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蚂蚱放进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龟一样好吃。
  要是秋豆虫就更好吃了。爷爷说。可惜这片地没有种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话,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虫来,那才叫美味。
  奶奶给我们送早饭来的时候,我和爷爷都有些微醉了。
  死老头子,你又勾引着俺涛儿喝酒!不教好事!奶奶骂开了。不教好,是不是!
  爷爷说,喝口酒又咋嘞?我十六岁开始喝酒……你就别说你那“光荣”历史了,好不好?!你说说,你那胃溃疡是怎么回事?你那阑尾炎是怎么回事?你说呀,是不是?奶奶抢白他。
  爷爷不说话了,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奶奶的菜篮子,我看看老太太给我们爷俩送了什么好饭了?我也凑过去,掀开笼布,看见篮子里放着两个咸鸭蛋,还有四个大白馍馍,还有一碟儿炒鸡蛋。
  好肴。好酒肴哩。爷爷说。
  奶奶把馒头递给我,说,俺涛儿饿坏了吧?
  我把烧熟的一只蚂蚱塞到奶奶嘴里,说,奶奶,给你尝尝。
  奶奶嚼了嚼,噗地吐了,说是啥?
  肉。爷爷说。你没吃出来?
  啥肉?奶奶说。哪里来的肉?是不是?
  蚂--蚱--肉。我说。
  蚂蚱肉?蚂蚱肉我就更不吃了,我早吃腻了。是不是?奶奶用手抹了抹嘴,说,早吃腻了。吃反胃了。反胃了。是不是?
  吃饱了喝足了,太阳已经升出来一竿子高了。爷爷又吸了一袋烟,说,套马,耙地!
  耙地比犁地要轻松一些,爷爷牵着白驹儿一边和它说话,爷爷说,闺女儿,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你在咱家十几年了,咱爷俩光侍弄这块河滩地得有多少回了?你记得清不?那时候你还年轻,性子烈,我脾气也不好,咱两个是坏脾气对坏脾气,对上了。那一次耙地,你又撅蹄子又梗脖子,把老汉我摔了个仰八叉。可把我气死了,我就和你干上了。卸了套,我把你栓在树桩上一顿鞭子,又饿了你一整天儿,你才老实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对不住你。那是因为你到了青春期,要谈恋爱了。嘿嘿。是不是,闺女儿?你想给我找个姑爷?是不是?嘿嘿。有话你早说呀,这是喜事呀。可惜那时候我老汉瞎一个爆脾气,不懂你的心思。把你揍了一顿,我肠子都悔青了。看着你身上一道一道的鞭痕,那简直就是抽在我身上呀!我就那样把你的那次恋爱给耽误了,我是老糊涂不是?你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想谈恋爱的机会,都让我给耽误了。驾!好好耙地!别光摆头,你听这就是了!
  涛儿,你可给我坐好喽。别掉下来,那可不是和你闹着玩的。白驹儿有情,耙齿可没情。你想站着?别别别,那可不行,你站不住?我怎么站着行?我是大人,我抓着绳子可以站住,你小娃子可不许这样冒险。你坐好!你看看,人家白驹儿多听话,叫它往东它往东,叫它往西它往西。白驹儿,是不是?爷爷絮絮叨叨,也跟着奶奶学会说是不是了。
  闺女儿,我今天得给你说说话,再不说话,恐怕,恐怕……咱俩,唉,谁让你大哥买了个拖拉机,买拖拉机贷了款,人家催款的又来了。那利息,简直就是驴打滚。闺女儿,你说说我咋办?我该怎么办?我舍不得卖了你,你舍得离开我吗?那一年冬天,我牵着你去河北赶集,那个天冷呀,你记得不?黄河里都上了冰,半尺厚,你爹我一脚没踩住,掉进了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砸开的冰窟窿,幸亏你使劲全身力气,用缰绳把我拉上来,上来后把你的嘴都勒出血了,你还是不松口,要没有你,我这条老命早完了。那刺骨的河水把我冻得没法说,又是你在背上驮着我颠颠颠颠径直跑到了家里,你别忘了,你背上还驮着二百多斤粮食哩。闺女儿,反正是你救了我的命,啥也别说了。你放心,我就是卖了你,我也绝对不能卖给马肉店里的二胖子,我要给你找个买主,真正的买主,你虽然老了,可是我能害了你呀?白驹儿,你加把劲,让那些说你老了的混小子们看看,你有劲没有劲,你拉起耙来还是虎虎生风哩!谁说你老了?你没老,我也没老。咱们活着早着哩!驾!加把劲儿!
  我奶奶站在地头上给我们拾耙脚,所谓耙脚,就是耙齿上挂着的柴草。我们耙上一个圈儿,到地头我就下来,掀起耙来,让我奶奶把耙齿上的柴草撸下来。我爷爷不停地和白驹儿说话,我奶奶就有意见了,说,你个老头子,你魔道了是不是?你唧唧咕咕你磨叨啥?是不是?你好好牵你的马,别把涛子摔下来喽!是不是。
  我爷爷看她一眼,说,我给闺女说说话都不行?
  还给闺女说说话,我看是给小老婆说话吧?是不是?奶奶得了便宜一样嘿嘿地笑起来。
  爷爷说,小老婆怎么了?小老婆就小老婆,搁到以前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呀?你放心,老太婆,再多,你也是当家的大老婆。嘿嘿。嘿嘿。爷爷没牙的嘴一笑,竟然像一个小孩子的屁股眼。
  奶奶生气了,拾了个坷垃就投过去。“我打你个‘薄情郎’!”奶奶爱听戏,听得多的就是这《棒打薄情郎》,“你个陈世美!”奶奶说。
  驾!快走!闺女儿!驾!爷爷牵起白驹儿,白驹儿咴咴地叫起来。
  耙地有讲究,新生口一般耙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浅了,要么就是拉乱套了。爷爷和白驹儿都是老把式了,正着耙三圈,又倒着耙三圈,还要斜着耙一圈。我坐在耙上压沉,两只手使劲攥着耙钉露出来的部分,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耙着,可是要折胳膊折腿的。耙下的刚翻起来的泥土带着温度,暖和和地掠过我的屁股,那下面的坷垃越来越小,越来越细。
  爷爷说,闺女儿,还是你厉害。你这角角落落里都能给耙上,都能给耙好,还能耙得细。要是换上那铁牛,虽然有力气,可是那玩意儿轧过去把耙好的地又给轧瓷实了,那边边角角它也耙不上,不灵活,还得用䦆头刨哩。还是俺白驹儿,懂活,灵便,你对俺家里可是有了贡献了。我得谢谢你,闺女儿,我谢谢你。不过,老汉我对你也不错吧。春夏天,我哪天不给你去割青草?青草鲜嫩,就为了让你吃个新鲜。冬天里我铡草给你拌料,都是上好的麸皮和面,你看你这身膘,哪个牲口不羡慕你?你跟着让我老汉十几年,你也没有吃亏。所以,我卖了你,你也别恨我。行不行?你老了,地里的活用不着你了,没办法呀?要恨你就恨那个铁牛。我虽然是你的主人,可是我买个牲口是为了干活,我总不能买个牲口当爹为了给你养老送终吧?谁让你不是个人呢?你要是个人,我养着你,养到你死,可你毕竟是头牲口。白驹儿,过几天我要是把你卖了,你可别恨我。你听见了吗?
  耙完地,爷爷把白驹儿卸了,牵着白驹儿转圈打了两个滚。白驹儿干完活总要打打滚,一打滚,全身的疲劳就都打去了。马都是站着休息,所以干完活打两个滚是让它休息的最好的方法。白驹儿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泥土,又精神抖擞了。
  让它再吃会儿草。松开缰绳,让它自己随便吃吧。爷爷说。
  可别让他跑了,爹。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开着拖拉机,停在了地头上。
  爷爷一抬眼,看见了他,说,你就别瞎操心了。你以为它是白眼狼?它跑了?它才不跑哩!你过来干什么?你别进来,你别把我的地轧瓷实了,我刚刚耙完的。
  爸爸在地头停了拖拉机,跳下来,说,爹,你别怨我,我也舍不得卖白驹儿哩。
  爷爷哼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我再骑骑它。爸爸说,过来就要骑白驹儿。
  你少套近乎!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没什么好心!白驹儿累坏了,你还骑它?你骑你的铁牛去么!让铁牛驮着你跑去么!爷爷呵斥道。
  嘿嘿。嘿嘿。爸爸嘿嘿地笑着,拍了拍白驹儿的脊梁骨。
  大娃子,你一早出去犁地,你还没吃饭吧,你吃点儿吧。奶奶把篮子递给爸爸,关切地说。爸爸接过来,说,还是俺娘疼我。又说,爹,给我口酒喝?
  爷爷不情愿地把酒葫芦递过来,爷俩个坐在河滩地刚刚耙好的松土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我也凑过去,刚要伸手,爸爸就给了我一下子,说,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学好!
  爷爷把酒葫芦夺过去,说,那你学好去吧,别喝我的酒。
  我呵呵地笑起来,爸爸对我虽然很凶,可是在爷爷面前,他也是个败头兵。他一嚷我,爷爷就护着我,把他嚷一顿。
  秋天的地气已经有些凉了,到处是萧瑟的落叶。奶奶站在地头上,手打着凉棚,看着远方,说,黄河里该出鲤鱼了吧?黄河里每到初冬的时候都会出一大批鲤鱼。爷爷和爸爸一人一个咸鸭蛋,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也不说话。白驹儿自己悠哉游哉地随意漫步在草丛里,大口大口的吃着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块青草,今年的活儿它已经干完了,接下来冬天来临,那将是一个悠闲的冬天吧?身边的拖拉机还冒着一股柴油味,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停在那里,我坐上去,摸着了方向盘,爸爸说,明年我教涛子学开拖拉机吧。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虽突然喜欢白驹儿,可是,我心里对这个庞然大物也充满了好奇。我也很想像爸爸一样坐在拖拉机上,嘟嘟嘟嘟嘟地开起来,那的确够神气的。
  可是我们的白驹儿,我不知道有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它呢。我多么不希望爷爷把它卖出去呀?哪怕不是卖给马肉店,我也舍不得。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有了一丝怅惘,竟然觉得空落落的。
  爸爸和爷爷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吧?他们不说话,就那样静默地坐着,仿佛在这个清秋的早晨,变成了一幅画。而那画面里,分不清谁是主角,只有一匹老马,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人和一台崭新的拖拉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尚存懵懂的少年,而那个懵懂的少年多么希望这幅画就此定格,定格在清秋的这个早晨,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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