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哇！大坝开口子啦！”
　　“哐！哐！哐！”
　　随着破嘶拉声的叫喊，响起急促的锣声。
　　辽河大堤决口了。洪水像发了疯的千万匹野牛，哞嗷咆哮，狂奔直下，直向鬼村扑来。
　　小学操场上，方老师恐怕房子洪水把教室冲倒塌把书桌压坏，便指挥同学们把书桌、椅子搬到操场上，然后用铁丝一个一个练上，捆结实，然后再用铁丝绑到靠操场东边那棵老榆树上。这样，即使洪水冲来了，书桌椅子也不会被冲走。
　　谁曾想，刚刚把书桌练妥，锣声就响了，洪水野牛般“哞哞”的狂叫声就打着滚儿传来了。方老师一愣神儿，见学生们还没撤走，洪水说到就到了，跑是来不及了。咋个办？她一连问了自己好几个“咋个办”，漂亮的眸子忽然一亮，看到了练得四方型的书桌和椅子，就高喊：“同学们！赶快爬到书桌上头去！快！快！快啊！”
　　同学们纷纷爬上书桌，就喊：“方老师，方老师你也快点上来呀！”
　　方老师刚爬上书桌，冷丁发现宁小同还没上来，就喊：“宁小同，小同！”武继常说：“八成还在教室里呢吧！”　　
　　方老师一鼓身下了书桌，就往教室跑。
　　宁小同是个女生，下身瘫痪，拄双拐走路。她作文好，字也写得好，方老师就把出壁报的任务交给了她。宁小同是个认真细心的女孩，每一期壁报都出得独出心裁，方老师看了都点头，同学们就更不用说了。刚才，她帮着往出搬椅子，老师把她摁在了墙角。现在她在干什么？方老师进教室一看，气得差点开口就骂。宁小同拄着拐杖站在椅子上正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往下起壁报，因为这期壁报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费了4张大白纸办起来的。此时， 壁报已经起下来一多半，方老师“嘭”地撞开门，宁小同一愣，说了声：“方老师。”
　　方老师上前把她从下椅子上拽下来，她倒在老师的怀里，同时多半张壁报也拽了下来。“快走！快！洪水下来啦！”方老师喊着拽起宁小同往教室外面走。可是晚了，洪水已经翻卷着浑浊的浪头扑进了操场。同学们在书桌上挥动着手臂呼喊：“方老师！宁小同！快呀！快呀！”　　方老师拽着宁小同前面跑着，洪水在她们身后追着，等奔到书桌旁，一个浪头把她们拥倒。书桌上的同学们几乎同时“啊”地惊叫一声。惊叫声没落，同学们就见方老师从水里钻出来，双手托起宁小同，把她推上了书桌。与此同时，又一个浪头扑来，把书桌狠狠一撞，搡出四五米远。
　　“方老师！方、老、师！”同学们只见方老师漂亮的秀发被洪水一卷，人就没了影儿。“方──老──师──！”洪水咆哮声中裹着同学们的呼喊，在浩浩亮亮的水面上滚动。
　　没有来得及用铁丝绑在老榆树上的书桌和椅子，此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方舟，酷似《圣经》里说的“挪亚方舟”，载着22名学生，悠悠地向南漂流。
　　教室被洪水泡倒了，方老师又被洪水冲走了( 后来出动全村人寻找方老师的尸体，但洪水退尽了，哪儿也没找到。黄大仙说，方老师上了天堂了，你们哪疙瘩去找？)。教室一时半会儿盖不起来， 别的学校老师又不愿意来鬼村教学，村长就巴掌一挥说：“放假！”
　　小子们刚“嗷”地一声想要欢呼，宁小同拄着拐站起来，说：“不能放假。”
　　武继常说：“不放假干啥呀？上课？没老师你教啊？”
　　宁小同说：“我教。”
　　“啊？！”同学们和武继常一起瞪大了眼睛，“你？”
　　宁小同点点头：“我。”
　　村长问：“小同，你教得了吗？”
　　宁小同咬着嘴唇说：“教得了。”
　　村长转过身冲同学们说：“那、那就让小同照量照量吧！教不了呐，就让小同带你们复习复习也好嘛！”
　　于是，宁小同领着同学们把洪水遗留在操场上的污泥烂草树枝子什么清理干净，摆上书桌、椅子，再让村长把被房屋压坏的黑板找木匠拼好了，刷上了墨汁，就戳在书桌前头，然后宁小同给同学们讲课。
　　咦？怪了！宁小同学习好是好，可从来没讲过课呀！可今天一开口咋就讲得跟方老师似的呐？声音像画眉鸟叫，板书字像字帖，每道题讲得像清水透亮……咦，怪了！
　　下课了，武继常拽住森子说：“宁小同咋讲得跟方老师似的呢？”
　　森子挠着秃脑袋说：“肯定平常偷偷跟方老师学的。”
　　武继常也挠脑袋说：“没见她跟方老师学呀！讲得这么好，怪了，怪了……”
　　宁小同因为腿有残疾，12岁才上小学一年级，为此要比一般同学大三四岁，对待同学也就像大姐。在讲完课时，她总是要学着方老师的样子，拄着拐在书桌间走来走去，还不时地伸出手来摸摸同学的脑瓜顶，摸得武继常、森子他们男孩一个劲儿脸红。
　　宁小同的拐杖被倒塌的教室给压碎了，新拐是森子用河套里的柳树棍子做成的，木茬白煞煞的，很漂亮。武继常歪头看了半天，说：“小同你拄了这副拐，身子像棵河柳呐！”
　　宁小同脸腾地红了，说：“尽逗我，我这残废身子像啥柳啊！”
　　武继常说：“我瞎说。”
　　宁小同说：“森子做的这拐好使。”就拄着新拐，一拐一拐地走去擦黑板。
　　武继常赶忙跑过去，抢过宁小同手中的黑板擦，说：“方老师这事以后不用你，有我们呐！”
　　“你叫我啥？”宁小同怔住了。
　　“方……”武继常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说：“我是叫顺嘴了，顺嘴了。”
　　“方老师，方老师……”宁小同叨念着，陷入了沉思。
　　武继常不声不响地把黑板擦干净，就回到座位上等着宁小同讲课。
　　也怪，方老师在时，武继常和森子，还有乌嘎、屁蛋、三和子他们都是淘气包，淘得叫方老师哭过好几场。可如今他们全变了，一个个大人似的懂事了，乖乖的像小羊羔。听讲，再没人在桌子底下摆弄蛤蟆、蚂蚱、毛毛虫啥的玩了，个个认真听讲。写作业呢，也再没有让老师一遍一遍地催了，第二天一上学，一摞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就撂在宁小同的讲桌上，而且字迹工整，问题答得准确。乡教育助理来检查，压根不相信是宁小同教出来的。
　　村长手指抖动着冲天发誓：“要不是小同教出来的，我他妈的天打五雷轰！”
　　教育助理忙摆手，说：“用得着发这么大的誓么？小同也十七了吧？”
　　村长把大拇指和食指一岔，说：“赶年十八了。咋？”
　　教育助理没答，神秘地笑了笑。
　　暑假说到就到，眼瞅着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回考试乡里统一出题，统一排榜。总复习前，宁小同跟同学们讲话，只说了句“方老师”，就啥也说不下去了。到后尾，说：“考好考赖，你们跟方老师说吧！”
　　同学们紧绷着脸，没人拿嘴表决心，只在心里决心着。
　　7月8日，期末考试开始。7月12日乡里把卷子判完了， 榜也排出来了。真是开天辟地，鬼村学校的总成绩竟然排在全乡第一位。
　　这个消息让鬼村小学的同学们都哭了。
　　黄大仙赶了来，说：“给方老师给信儿吧！也让她高兴高兴。”
　　宁小同问：“咋个告诉法？”
　　黄大仙说：“把你们的分数单子烧了，把灰撒到河里，方老师就知道了。”
　　宁小同听话，带同学们到河边齐刷刷跪了，把分数名单烧成了灰，然后撒向宽阔的大辽河。宁小同冲哗啦哗啦的河水喊：“方老师，收下吧！”
　　同学们就随着她喊：“方老师，收下吧！”
　　宁小同喊：“方老师，我们好想好想你呀！”
　　同学们喊：“方老师，我们好想你呀！”
　　宁小同喊：“方老师，我们没给你丢脸呐！”
　　同学们喊：“我们没给你丢脸呐！”
　　宁小同喊：“方老师！”
　　同学们喊：“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
　　大家在河边呆了好半天才回。宁小同没走，一个人留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日头落时，宁小同妈一路招唤着找到河边，见女儿木头人般立在那疙瘩，问：“小同，咋啦？考这么好还不高兴？”
　　宁小同一头扑进妈的怀里，放声哭起来，说：“妈，我小学毕业了，再也不能教同学啦呀！”
　　小同妈这才想起儿女该上初中了，该到二十多里的乡中学念书去了，就说：“回家吧！你愿意当老师得把书念好喽！不念好书咋个教啊！”
　　小同说：“我能，我能，我能么！”
　　小同妈摇着头，打了个唉声，说：“傻丫头，别人不知道，当妈的能瞒过么？唉！你天天贪黑拄双拐到5 里外硬是走到你三舅那疙瘩当妈不知道？你是现发现卖，晚上跟你三舅学会了，白天去教同学，瞒不过妈。唉！天天走那么远的路，瞅瞅你那俩胳肢窝，都叫拐给磨烂乎喽！”
　　小同扳住妈的肩头，说：“妈，你一个人知道就中了，千万千万别冲别人说呀！”
　　“妈不说，妈不说。”小同妈说着搀起女儿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宁小同停住脚步，说：“妈，我不想再念书了。我要教书，要当老师。”
　　“傻丫头，吃完晚饭再说吧！”小同妈说着往屋搀女儿。
　　刚吃完饭，村长来了。抽尽了一棵烟，撩撩眼皮说：“小同啊！开学你就要上中学了……叔跟你求个事中不？”
　　宁小同说：“啥事儿村长您就说吧！”
　　村长嘴里嚼了烀地瓜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寻思……寻思……侄女你别念中学了中不？”
　　“咋？”宁小同抬起头问。
　　“你腿脚不利索，上中学还要天天走二十多里的路……唉！”
　　“村长您有啥事说呗！”
　　“叔是想让你留下来教学。”
　　“真的？”
　　“真的。”
　　“真的呀！”
　　“真！”
　　“村长，村长叔，谢谢你！方老师也谢谢你！”
　　宁小同说着趴在炕上“咚咚咚”给村长磕了三个头。
　　乡里一直派不出老师，鬼村又选不出别人来代替，乡教育助理打全乡期末统考就打定主意让小同当民办教师。这回村长亲自跑到乡里一请求，正合教育助理的意。当即给村长拿了张表，让宁小同填上就成民办老师了。
　　宁小同填了那表，到河边对着河水向方老师叨叨了有一头晌，但不知她尽说些啥。
　　……
　　一晃儿，宁小同当教师有二年了，学生成绩回回乡里统考排头名，把那些师范毕业的和教了十年十几年的老教师们气得不得了。问自己：咋就教不过一个残废了的还是小学毕业生呐？
　　宁小同说：“不是我，是方老师……”
　　“方老师？方老师死了三年来的了……”大家听了直觉好笑。
　　这年春天，村里在辽河下游河滩上挖草碳，挖到3 米多深时露出一个大大的蛤蟆窝来。再挖，挖出一个人来，就是说一具尸体。众人惊恐万分，纷纷逃走。
　　村长不怕，一个人挖，终于把那人囫囵挖出来了，“啊？！”竟是方老师。只见方老师面容红润，嘴角微笑，美丽的大眼睛还是那么妩媚，秀发还是那么黑……跟没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