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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的牙齿
作者:毛云尔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文集|牙齿

  有一段日子,我突然对自己的身体着了迷,像得了自恋症似的,沉溺在自己的身体中。我几乎对每一个器官都作了一番不着边际的想象。其中,牙齿也不例外。关于牙齿的最初想象,追朔起来,首先应该缘于一个成语:忍俊不禁。记得在师范读书的时候,上写作课的老师给我们分析一篇课文,那是一篇关于石榴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描写了盛夏时节的石榴爆裂开来的情景。授课的老师将近五十,这一天出乎意料,一改往日的萎靡不振。大概是如荼似火的石榴触动了某根神经吧,将他形同枯槁的身体里沉睡的记忆唤醒了,使他骤然间判若两人,似乎年轻了三十岁。受他的感染,教室里的气氛空前活跃。从石榴开花,渐渐地,过渡到了果实缀满枝头。我们的思绪,也从春天一点一点地漂移到了盛夏,被炙热的阳光和蝉声所萦绕,在年仅十六七岁的内心深处随之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意,而那石榴也仿佛摇身一变,已经不再是一棵树的形象,成了窈窕少女,站立在我们可望不可及的前方。那刚刚成熟的、略微带点妖冶色彩的少女,不知什么缘故,忍不住似的朝我们微微一笑,一翕一张的嘴唇里,露出了两排好看的牙齿。
  这就是忍俊不禁的意思。老师一再解释。为了使我们的记忆更深刻,理解得更透彻,他将嘴唇大大地裂开来,装扮成笑脸。那一刻,他把自己完完全全想像成一个饱满与光鲜的石榴了。可是,在他张开的嘴唇里,我们看见的是两排并不齐崭与光洁的牙齿。那是两排被岁月磨损得不堪入目的牙齿,仿佛驳杂的钟乳石,见证着沧桑的历史。于是,满教室都是忍俊不禁的哄笑声。这个成语从此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只是,刚刚在心中产生的关于石榴的美好印象,以及陡然升起的那点冲动,在他将嘴唇张开的刹那,却风一样消失殆尽了。
  真正说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石榴,在一座城市的教室里,在书本上,在别人的文字中。然而,石榴并不是名符其实的稀罕的名贵树种,它和桃树,李树一样,极其普通,经常见到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在乡村的田野上走动,能够时常和挎着篮子剜猪草的农家女孩打照面一样。抑或是石榴的果实比不上桃李的丰硕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榴的观赏价值远远大于它的实用价值,所以,在我生长的这个雨水充沛的南方的村子里,春天来临的时候,可以看到桃花和李花争奇斗艳,而石榴却被父亲放逐到一个我无法看见的偏僻角落里。一直到我师范毕业,父亲也从未向我提起石榴。以至使我产生错觉,石榴是很遥远的事物。
  严格意义上的和石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三年后在一个舞文弄墨的朋友家里。师范毕业那年,我分配到离家约四十里的乡村中学教书。他是我同事的儿子,年纪大致相仿。第一年高考失利,正在向大学的门槛发起新一轮冲刺,可是他无法做到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竟然玩起了文学,我们因此成了志趣相投的朋友。那株石榴树生长在他家菜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是一株矮小的石榴树,浑身上下都是密不透风的叶子,几枚石榴拳头大小,时不时从簇拥的绿叶里翻将出来,招摇醒目。我心里升起无限羡慕。我蓦然觉得,这就是他父亲和我父亲之间的不同所在。或许,这也是一个乡村教师和农民之间的细微差别。教学之余,他父亲可以吟咏几首唐诗,或者,面对贫瘠的一地月光与石榴树,发出时光易逝的几声唏嘘感慨。而我的父亲,埋头劳作,那是命运设置的一块粗砺的石头,在它的磨砺之下,身上的风雅荡然无存。
      他馈赠我一个石榴。我终于目睹了石榴粲然微笑的样子,那些牙齿一样的石榴籽儿,带着淡淡的水红色彩,妖冶,晶莹,赏心悦目,让人想入非非。其时夜幕降临,屋脊的瓦缝里,炊烟袅袅升腾起来,它们企图爬到天空上去,可是,天空实在太高远了,所有的努力归于徒劳,最终被风拦腰扯散,一点点消弥在无边的空旷里。不远处传来歌声。他妹妹在黑暗的屋里唱歌,咿咿呀呀的歌声,宛若山泉,从岩石的深处奔涌而出,杂乱无序,却又无比甘甜与清澈。我猜想,她应该拥有两排非常好看的牙齿,一如这些晶莹的石榴籽儿,并且有着淡淡的水红色彩,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的牙齿才能和她,以及她奔涌的歌声相般配。遗憾的是,我几乎从未正面见过她微笑,有几次狭路相逢,她总是腼腆地低着头,匆匆地和我擦身而过。
  我想到黄豆。由青春期的石榴到人至中年的黄豆,能否说,这是我对牙齿想象的一次战略性的转移与跨越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推陈出新,相反,似乎更落俗套。将牙齿比喻为黄豆,我必须冒着贻笑大方的危险。但是,我心甘情愿。我多么希望自己的想象保持一种低姿态啊,一改过去的高蹈与虚妄。低些,再低些,一直低到尘埃里去。许多次,我这样喃喃自语,其情形和那个情不能自已的上海女子一样。
  在低处,在弥漫着泥土与青草以及各种腐殖质气息的低处,在村庄的历史深处,我为老辈人对生命的那种敬畏,感到前所未有的惊讶与震悚。村子里的老人们,他们对待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慎之又慎。不像时下的人们,对待意味着生命的身体就像对待一块岩石或者一张白纸一样,只要自己乐意,随便就添上一块,或者去掉一笔。村子里的老人们,哪怕自己的一缕头发,都要妥善珍藏。记得祖母剪指甲的时候,每一次,都要将指甲包好,然后藏起来。一如秋天来临,将南瓜的种子,丝瓜的种子,贮藏起来,那样小心与仔细。老人们对待牙齿更加讲究,脱落的牙齿要么扔到远远的田野里去,要么抛到高高的屋脊上。
  当一颗牙齿从身体里脱落出来,它带着一个人的体温和血迹,踏上一条弧形的道路,向上向上,然后往下坠落,像一粒黄豆,在屋脊上敲出一串悦耳的声响,然后沉寂下来,蛰伏在时光的某个褶皱里。这颗牙齿或许很快就被遗忘了,一如村子里的老人,被死亡轻轻地从大地上抹去。许多次,我坐在有些朽旧的屋檐下晒太阳,不其然地,有什么砸在头上,捡起来一看,啊,一颗牙齿。
这是一颗让我肃然起敬的牙齿。我把它再次抛到屋脊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俨然一个正在播种的农民。我期待着这颗如同黄豆的牙齿生根开花。那时候,朽旧的屋脊定然繁花点点。我揣测,这是不是他或者她当年的初衷呢?一颗牙齿开花了,此刻的灿烂,一定掩盖了当年他或者她生命的粗糙与暗淡了吧。
  我想到睡莲的种子。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少有交流。父亲话语不多,总是紧抿着的嘴唇,宛如一堵墙,我想,或许就是它造成了我们父子间难以逾越的隔阂。1994年,五十七岁的父亲像一棵树一样猝然折断了。临死的时候,父亲手上还粘着劳作的泥土。父亲没有留下什么话语给我们。他,以及那些来不及说的话语被掩埋在深深的泥土里。三年后的春天,我们将父亲从泥土中挖出来,准备重新安葬在一块向阳的山坡上。在淅沥的春雨中,我凝视着久别重逢的父亲。我看见大半个父亲已经化作泥土了,嘴唇曾经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历历可数的牙齿。那些有序地排列在泥土里的牙齿,一如当年父亲在田野里播下的种子。
  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父亲的坟头也簇拥着说不出名字的花朵。这是父亲的牙齿开放出来的花朵吧。啊,这些开花的牙齿,是要把当年父亲来不及说的话语全都告诉我们吗?我想,不苟言笑的父亲肯定没有多余的话语,他只会对我说:一定要坚持,要好好活着。但是,这些或者那些花朵,总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不尽人意的地方,或许并不是父亲的牙齿所绽放的花朵。我有充足却又无法说出的理由相信,父亲的牙齿仍在泥土深处沉睡,一如睡莲的种子。
  也许千年以后,甚至更久,这些牙齿终于苏醒并开放出灼人的花朵,只是,会有谁懂得父亲蕴藏其中的苦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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