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爱情篇｜情书

　　辗转大半夜，我还是决定走。
　　我已经在城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谋到了一个位置。我向往那里漂亮的校园，明亮的教室，宽阔的操场……我渴望站在标准的讲台上，操作先进的数字化系统教学。我的学生们，青春、俊朗，聪明。他们将从我这里起飞，飞向北大、清华，飞向哈佛、耶鲁……
　　更重要的是，我会恋爱。
　　会有一个心仪的男孩爱我。我们手牵手去公园、影院、茶楼网吧；我们逛商场，买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我们去旅游，北京、香港，西藏、新疆……我们还要攒钱，买一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居室，挂上海蓝色的窗帘。在一个喜庆的日子，我会披上婚纱，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然后，还会做一个幸福的小母亲……
　　我不是在说梦话，这是唾手可得的现实。
　　要是我不走，那么我永远只是嘎拉寨小学的“小老”，陪伴着一群山里娃，用粉笔头在粗糙的小黑板上写字。我还会成一名大龄女青年，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想想都可怕。
　　还躺着干什么，立即起来收拾东西，天一亮就走人。
　　
　　“滴哩滴哩……”
　　小阳雀一叫，我就打开了门，眼前一片清亮，晴朗的天空水洗过一般湛蓝。
　　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我的额头，抬眼一看，一串红豆挂在门楣上。
　　晨光下，那豆粒耀眼的红。一根红丝线穿过豆粒上的细小洞眼，将红豆串起，隔几粒红豆，就有几颗通红的火把果，又隔几粒红豆，丝线结出个小小蝶翅，然后是几颗雪白的芦谷米，红红白白的颗粒中，嵌着朵朵金雀花和红树芽……
　　红豆树长在河谷，很少，也很高，纤细的枝干上有着稀疏的柳叶般的豆荚，洒落的红豆藏在草丛里，得一颗一颗寻找；火把果长在山上，那小灌木上全是刺，要摘就得挨戳；而要在河滩茂密的苇丛中，找一株结了谷米的芦苇，就像沙里淘金，得有多少筛选？
　　还有呢，亮晶晶的，指甲盖大的金雀花开在老林深处，水灵灵的，娥眉样的红树芽长在望天树尖，要采到它们，得攀很高的山，爬很高的树。
　　是谁，将这些美丽的东西精心汇聚在一起，送给了我？
　　嘎拉寨山民保留着很多原始古朴的习俗，用水碓舂米，用竹筒汲水，穿自家织染缝制的土布服饰，用黏土烧的土锅焖饭，女人们在衣服上绣花，男人们在腰带上镶银币……
　　他们还沿袭着古老的情感表达方式。
　　比如：送一包盐巴表示友好，送一撮烟丝表示敬重，送一筒水酒表示崇拜，送一片羽毛表示着急，送一个辣椒表示讨厌，送一串苦果表示难受，送一只打屁虫表示生气，如果送来一支竹箭，那就是要和你打架了……
　　很多时候，已经会写字的孩子们，也乐意这样与我交流。
　　他们会送我几个核桃，或几颗野樱桃，要不就是一束野花，一颗兽牙，一捧毛栗子……
　　那是告诉我核桃掉下树啦，可以吃了；野樱桃很甜；小麂子跑到寨里来了；姑娘们像野花一样好看；有人受委屈啦，心里毛刺刺的难受……
　　每次我都得很认真地猜想：是谁送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很考人的。猜到了，明白了，孩子们就欢呼雀跃，围着我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却颇费思量，怎么也搞不清楚，孩子们就很沮丧，好些天闷闷不乐。而且，他们会永远保持沉默，决不告诉我答案。

我摩挲着红豆串，猜测着它们的含义。
　　三颗红豆，四颗火把果；三朵金雀花，四瓣红树芽，一个丝线疙瘩，七颗芦谷米……
　　心里蓦地一亮：三、四、七……三个男孩，四个女孩。是我的七个学生！一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对，是他们送的，意思呢，大概是同我告别。
　　四年了，我们朝夕相处。我教他们读书识字，唱歌跳舞打球做游戏；他们带着我钻老林摘野果采蘑菇，到龙潭抓鱼，下箐沟逮鸟……我们养兔子，小羊、小鸡，在地里种南瓜豆角和辣椒；我们在学校的每个角落栽满凤仙花和香茅草，把每个人的指甲染得又红又香……
　　那些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我走后，也许会有一位新老师来顶替我的位置，教他们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也许，一时不会有人来，孩子们可能等上一年，两年，或到几十里外的乡小继续上学，或辍学……
　　无论他们怎么样，都将与我无关了。

我将红豆串挂在脖子上，像戴了一串漂亮的项链，就匆匆朝村头走去。
　　答应送我出山的赶马人真怪，一会说他的马儿出了毛病，一会说他家里有事……行程一拖再拖。好不容易说定今天走，可到现在还没来，我担心他又想出什么不走的理由了。
　　路上尽是下地干活的村人，都笑微微地同我打招呼。怪的是一看到那串红豆，他们眼睛就一亮，然后满脸惊讶地说：“呵呵，老师呀……”
　　那些表情就变得意味深长了。
　　急着要走的我根本没心思去探究他们的语气，直奔赶马人的家。
　　他家大敞着门，马在厩里站着，驮子在地上摆着，人却像故意躲起来一样，不见踪影。
　　山岚上雾气弥漫，玉米地，荞麦地东一片西一片，劳作的人和牛小得像蚂蚁。如果要到地里找他，起码得花一天时间，跑遍每一道山梁……
　　怎么这样啊，真是的，要是不想送我就明说，别老是拖着我。你不走，那我自己走好了。
　　我埋怨着，又冲回学校，赌气地准备背着行李就走。
　　教室也大敞着门，七个孩子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业。
　　早些天就告诉他们不用上课了，可他们似乎没听见，依然每天都来，很乖，很固执地坐在教室里，不厌其烦地将课文读了一遍又一遍，将作业写了一页又一页……
　　看见我，孩子们争相跑过来，突然又都停住，目光齐刷刷盯着我的胸前，发出一阵惊叹：
　　“呀……”
　　这真是怪事，莫非我戴的是一串魔法红豆，能粘住所有人的眼球，让他们吃惊？
　　我说：“老师非常喜欢这串漂亮的红豆，说说，为什么把它送给我？”
　　“不是我们送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那是谁？说什么？”
　　一个男孩笑嘻嘻地说：“那是一个哥哥，他喜欢你了！”
　　其他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他要为你唱歌……”
　　“为你弹琴……”
　　“和你说悄悄话……”
　　我疑惑地说：“你们怎么知道？”
　　“那红豆串上都写着呢！”
　　那些红豆，那些火把果，芦谷米，还有金雀花红树芽，原来是这样的含义。
　　心里忽悠一下，悬了起来。
　　这分明是一份附了魔咒的请柬，女孩收下了它，就等于应允了一个爱情的约会。
　　我不仅收下了，还把它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全寨人都知道了，今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哥哥要为我唱歌，为我弹琴，还想跟我说悄悄话……
　　真糟糕，我做了一件多傻的事啊。
　　孩子们却不那么认为，一个小女孩羡慕地说：
　　“去公房啊，太好玩了！”
　　一句话说得我红了脸。
　　我知道公房，就在嘎拉寨后的密林里，那是一个很大的茅草棚子，像林中撑开的一把大伞，伞上趴满藤萝，伞下燃着篝火，无数闪亮的火星，像礼花一样绽放。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一群群姑娘小伙装扮一新，带着酒，菜，弹着小三弦，月琴，吹着竹笛，树叶，来到公房。他们亲热地挤坐在篝火旁，弹琴、唱歌、喝酒，拥抱……
　　我曾远远地欣赏着那些火光与歌声，看那些姑娘小伙，像山水的精灵，在月色下翩然起舞。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眼里只有月亮、篝火和情人的脸。
　　与那些热情似火的年轻人相比，我像个另类，很矜持地徘徊在爱情与歌舞之外。
　　而就在我要离开这里时，却有人邀约我了。
　　孩子们的话真多，这个说：“你要去！”
　　那个说：“你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还有的说：“我们给你染红指甲，插粉团花……”
　　我摇头摆手：“不去不去，我又不认识他！”
　　孩子们着急了：“可他认识你呀！”
　　我为难地说：“但，我要走了啊，现在……”
　　我的行李卷就摆在地上，随时可以背上就走。
　　孩子们突然不吭声了。好半天，才有人怯生生地说：“他会伤心的！”
　　他是谁？
　　寨里的小伙我都认识。我来的第一天，一个小伙就栽下了两棵万年青树，他说，这棵是我，那棵是他，从此两棵树紧挨着，长一万年……
　　一个小伙特意割来香茅草，为我铺了厚厚的屋顶。他说，霜冻的日子，我暖和了，他也会很暖和……
　　一个小伙替我挖了小畦菜地，种上了小白菜，红辣椒香蜜瓜什么的，他说，我吃着鲜嫩的蔬菜，就会想着他……
　　一张张年轻的脸在我脑海里飞旋而过，那都是寨里的“哥哥”。
　　是哪位哥哥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在悄悄地爱着我？
　　他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喜欢嘎拉寨。
　　那土气的村寨，摇晃的木楼，慢吞吞的牛车……
　　还有我住的小泥屋，土坯垒的教室，粗糙的桌椅，用树汁染的小黑板；还有简陋的泥灶，蓄水的土瓮，吊在屋檐下的腊肉，堆在过道上的烧柴……
　　这里有漫长的冬季，大雪，严霜，浓雾，冻雨，连树叶都结成了冰。那些寒冷的日子，只能缩在火塘边，喝很浓的苦茶，听老人们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这里还有绵长的雨季，阴雨蒙蒙，到处湿淋淋的，被子上起了霉斑，床脚长出菌子……
　　有时滂沱大雨下几天几夜，山洪爆发、冲垮房屋，摧毁庄稼，卷走小猪小狗……
　　我要去见那个“哥哥”，我想告诉他，我不会爱他，也不会留在嘎拉寨……

看到我愿意赴约，孩子们一阵窃喜。
　　我故意不看他们的脸，而是拿出书本，既然走不了，那就上课。
　　依照老习惯，先上一年级，然后是二年级，再上三年级，又上四年级。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从教室这边走到那边，前头走到后头，四块小黑板轮番写，四本教材轮番讲。
　　阳光也从教室这头走到教室那头，在土墙上变幻着色彩，忽而金红，忽而艳黄。
　　我们朗读，听写，唱歌，画画……我们摘来南瓜、豆角、葫萝卜、玉米，煮一锅五彩饭，吃得非常痛快。等我们玩上一阵“老鹰抓小鸡”，太阳就落山了。
　　孩子们快乐地说，晚上，他们会在公房等我，然后和我一起等那位哥哥。
　　送走孩子们，站在落日余辉里，心里突然有了隐隐的期待，巴望天快点黑，巴望月亮快点出来，巴望那诱人的琴声快点响起来……

傍晚时分，山头堆起黑云，风在峡谷里打旋。没有月亮，不见星光，雷声崆隆崆隆响，像有人在楼板上把桌子拖来拖去。闪电不时倏忽一亮，映出一片异样的白，又陷入黑暗。
　　山雨欲来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猛地一个霹雳啪啦一炸，大山摇撼起来。大雨在山上奔跑，跺得地面哗啦哗啦响。
　　狂风暴雨中，我的小屋成了一条飘摇的船，从地面到屋顶都发出令人恐惧的吱嘎声。透过窗口的雨帘望去，天上地下一片汪洋。
　　心里突然一紧，我想起那些孩子们。
　　山里孩子都是一根筋，说了要在公房等我，肯定早就去了。
　　这么大的雨，山上随时会爆发山洪泥石流，该有多危险！
　　该死！我骂着自己，套上雨靴，穿上雨衣就冲入雨中。
　　粗大的雨柱，像鞭子抽打在身上。到处泥水横流，伸手不见五指。
　　我咬着牙，一步一滑地挪动着。记不清摔了多少跟斗，也不知走了有多远，风雨雷电中，我好象看到七个孩子在黑暗中挤成一团，好象听到他们的哭声。
　　心里一阵痛，眼泪夺眶而出，我大声哭喊起来：
　　“我来了，别怕啊，宝贝……”
　　脚下一空，雷声风声雨声在远去，四周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形体，可就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恍惚中我是漫步在夜的山岭，月亮很亮，星星钻石般闪着光。
　　星月辉映下，山是银色的，嘎拉寨是银色的，树木是银色的，小河是银色的，山路是银色的，我的小屋，我的教室，像童话里的小小城堡，也闪起熠熠银光……
　　七个孩子，像七颗小星星，围绕着我飞快地旋转……
　　我身不由己地随着他们转过来，转过去，一圈，又一圈……我看见我正在变成一棵树，根须拼命往泥土里伸长，枝叶拼命朝天空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