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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儿童小说|摘选

  一、 生日的早晨
   
  单明明很久以后都在想,班主任文老师把杜小亚带到班里来的那一天,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啊,平常得就像一张白纸,一点点色彩鲜艳的痕迹都没有,一点点能够引人遐想、令人振奋的暗示都没有。
  单明明之所以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事,原因也简单,那天是他的生日。单明明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整整十二个年头了,漫长得让人有点起腻了,需要在生日这一天来上一点儿非同寻常的惊喜,让他觉得活着仍然是一件挺有劲的事。
  奶奶没有去世的时候,单明明的生日从来没有被遗忘过。奶奶照例会烧一大盆香喷喷的酱排骨,让单明明一次吃个够。面条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能煮挂面,要煮手擀面,手擀的面条长,吃了会长寿。奶奶会从和面开始,到醒面、揉面、擀面、切面,放上各种调料下锅煮,忙活整整一个下午,最后笑眯眯地看着单明明抱一只大海碗把小肚儿撑得溜圆。
  去年单明明过生日,奶奶的精神大不如前。手抖,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她总说眼仁上有片翳膜挡着她的亮,叫单明明扒着她的眼皮帮她吹。哪儿能吹得掉呢?邻居王阿姨说,这叫老年性白内障,是人身上的病,年纪大了都会有。奶奶当时还不高兴地答:我的年纪哪里就大到会生病啦?可是那一次奶奶擀出来的面条真的不成个样子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活像趴在案板上的一窝面虫虫。下到锅里以后,奶奶又放了过多的盐,因为她的味觉也有点失灵,尝什么都说淡。单明明吃完面条之后,一气喝了三大茶缸子水,到最后都不敢走路了,一走路肚子里就哐当哐当响,有那么点惊涛拍岸的意思,自己听着很难为情。
  过完那个生日,没出两个月,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单明明成了一个不是孤儿的孤儿。他爸爸单立国开出租车,要么一夜不归,天亮回来倒头就睡;要么在大街上转悠一整天,在单明明睡得人事不知的时候才僵着两腿回家。单明明学会了自己给自己下面条、煎鸡蛋,勤快起来还能炒个土豆丝什么的。照说开出租车很来钱,单明明家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但是不,单立国莫名其妙染上了麻将瘾,三天不上牌桌就丧魂落魄,辛苦赚来的钱又轻飘飘地飞进了人家的口袋。因此,单家的日子过得很狼狈,一天比一天狼狈。
  单明明今年过生日,不指望吃到酱排骨了,他渴望得到一辆滑板车。街上的孩子们好多人都有,把手柄调节到齐胸高,两手握紧,一只脚踩上板面,另一只脚在地上用劲一点,铁轮子“哧”地一下就飞出去了,像蜻蜓低回,像小鹰翱翔,更像战斗机翘首展翅准备升空,腾云驾雾一样地爽。关键是男孩子们凑到一块儿会比赛,滑得最快最溜的那个,左冲右撞消灭了所有对手、自己却永远昂着脑袋风驰电掣的那个,就是大家心中的英雄啊!
  生日前三天,单明明开始为自己的礼物作谋划。公平地说起来,他其实是一个蛮有脑筋的人。他坐在单立国对面,详尽描绘了一个人蹬上滑板车之后的愉快感觉。他认为做父母的有义务让孩子在生日那一天得到快乐。然后,他在作业本的反面尽可能准确地画出一辆滑板车的图形,虽然是铅笔勾描,但是能够保证单立国走进商场之后不至于糊里糊涂买成一辆儿童推车。最后呈上的是一张价格调查表,上面开列着每个商场出售的滑板车的不同品牌、不同质地以及不同价格的清单。他心里早有准备,爸爸肯定会选择价格最便宜的一种,那没关系,再便宜也是滑板车,只要技术到家,他单明明照样可以蹬着它驰骋天下。社会课上不是讲过,当年的解放军战士不就是凭着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对手的飞机加大炮吗?
  单立国就着一瓶小康牛肉酱,津津有味地吃完儿子为拍他马屁而专门做出来的“猪油葱花蛋炒饭”,碗一推,手在油汪汪的嘴巴上一抹,就势拍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说一句:“上学吧。”然后,起身出门了。单明明立在桌旁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爸爸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生日前一天,没见到单立国的任何动静。单明明心中不慌:大人们总喜欢在最后时刻给孩子惊喜。为保险起见,他把那张滑板车价格调查表拿出来,用黑笔描得粗粗的,放在醒目处。先搁在单立国的枕头边,怕风吹了;用酱菜瓶压在桌子上,又怕不留神忽视了它;最后拿糨糊粘在冰箱把手上。单明明心里想,爸爸不管多晚回家,总要开冰箱拿吃的,那他肯定会看见这张纸,肯定会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可是生日早晨起床以后,单明明彻底伤心了,因为单立国什么也没有买。桌上,柜子里,床底下,哪儿哪儿都找过了,家里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单立国四仰八*地倒在床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动地,鼻息把茂密的胸毛吹得波浪一样翻动,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龌龊的汽油味、汗酸味、酒肉味。然后单明明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重笔粗描的价格表,纸头已经被油污浸得透亮,上面还粘着几星卤猪耳朵的碎屑,两只绿头苍蝇趴在碎屑上交头接耳,兴奋得直搓脚丫子。
  单明明穿着背心短裤,在垃圾袋前垂着头站了好久。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背上书包,出门上学去了。
  那天第一个倒霉的是巷子里聋老太家的小狗发财。
  应该说发财是一条长相挺可爱的狗:黄白相间的长毛柔软而且光亮,瀑布一样顺着两侧肚皮逶迤下来,险些就演变成了拖地的抹布;乌溜溜的圆眼睛充满惊讶,显而易见地幼稚;耳朵总是支棱着,有点闲事婆的模样,好像全世界的大事小事都在它的关心范围内似的。聋老太靠出租两套住房为生,可是她的房客很少能住满三个月,原因是发财这条狗太滥情,太喜欢对人表示它的热情和好客。它的表示方式又过分单调,不管人家对它的印象如何,一厢情愿地就扑上去了,先用鼻子嗅,前前后后的,好像人家的衣服上沾着不洁之物,然后热情洋溢地追着舔人家的手和脚,舔出唧呱唧呱的声音来,舔得人家满身口水腥臭。轰它,推它,踢它,它一点不生气,以为你逗它玩,热情更加倍。房客受不了,抱怨给聋老太听,聋老太还不高兴,嘴巴一撇说:“我们发财就是这脾气。”意思是人家房客不识好歹,“檀香木盖茅坑——香臭不分”。房客当然不干啦,一生气,退租!这样,聋老太的房子一年有半年是空着的。
  单明明从巷子里走过去的时候,发财听到他的脚步声,老远就迎出来了。它立起两条后腿,前爪亲热地抱住了他的一只手,粉红的舌头伸出来,准备履行老一套的欢迎仪式。要放在从前,单明明也并不特别反对,狗舌头舔在手背上痒丝丝的、热乎乎的,真的是挺好玩。可是单明明今天心里窝着气,对发财就没有好脸色了。先是大声地呵斥、跺脚,然后龇牙瞪眼做出很凶的样子。偏偏发财是条脸皮很厚的狗,一点也不计较单明明的态度,讨好和献媚如故。单明明就恶作剧地掏出一瓶风油精,用劲晃动着往手心里倒。发财不知是什么好东西,歪着头,支棱着耳朵,两眼傻呆呆地盯着看。单明明倒满一手心淡绿色的液体,突然扬手往发财的嘴巴上一抹。发财的舌头下意识地伸出来一舔,片刻间身子往后退缩,脑袋猛地后仰,眼皮颤抖着,显出万分惊愕的样子。然后它“嗷”地一声哀嚎,泪汪汪地看了单明明一眼,痛苦不堪地回头走了,一路上都在小声呜咽,留下了一长条黏稠的散发出薄荷辣味的口水。
  接下来倒霉的是跟聋老太家住同一院的胖女人筱桂花。
  筱桂花在整条巷子里都是人人讨厌的人,原因是她过分到极点的自私。比如夏天吧,巷子里很多人家都把竹榻凉椅搬出来乘凉,人多,巷子窄,那就得互相谦让点儿,尽量别让自家的物件占了公用地盘。筱桂花不管,她搬出来的竹榻是全巷子里最宽、最长的,比人家英国女王的睡床还要大,恨不能全家老小都摊手摊脚地睡上去。本来不宽的巷子被她的竹榻堵得只剩一条羊肠道,胖人要侧过身子才能勉强通过。单明明奶奶在世的时候,眼神不济,两腿总被筱家的竹榻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筱桂花还骂人,说奶奶瞎七搭八,又说奶奶笨得像猪,是废物点心,什么什么的。要不是奶奶息事宁人拉着拦着,单明明早就一泡尿撒到她的竹榻上去了。
  现在筱桂花刚从早点摊上买了豆浆回来。她端着盛豆浆的污糟糟的扁底钢精锅,两只胳膊肘螃蟹一样地支棱开来,一摇一晃地走,还不住地扭回头,高声大嗓地跟路边小贩说话斗嘴,巨大的身体占了小街几乎一半的道。迎着阳光,单明明都能看见她的口水飞瀑一样地从嘴巴里喷出来,刷拉拉地落进豆浆锅中。单明明恶心得直想吐。他悄悄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一圈牛皮筋,又摸索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三叠两叠,窝成极小的一团,然后他闪身到一棵香樟树后,把牛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捏紧纸团,侧身吊眼,摆出蒙古英雄弯弓射大雕的架势,皮筋绷开,“啪”的一声脆响,纸团有力地弹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筱桂花的豆浆锅里。
  单明明打弹弓是个什么样的准头啊!不客气地说,如果市里的少儿运动会上增设一项打弹弓比赛,单明明绝对是冠军。你就看筱桂花溅一脸豆浆手足无措的样子吧,白花花的浆汁顺着她的圆胖脸一个劲儿地往下淌,她不知道是烫着了还是痒着了,眼睛直眨巴,脸颊直抽抽,像哭又像笑的,差点儿没把隐身在树后的单明明乐得背过气去!
  后来单明明还想捉弄一个占小便宜的老太太,那老太太颠着一双脚去追路边滚动着的一个可乐罐,单明明刚上前两步,老太太忽然回头,眉眼、神情竟像极了单明明的奶奶!单明明心中悚然一凛,脸和脖子蓦地红了,他装作看见了别的什么东西,急急忙忙转身走开。
  就这样,在这个暗淡无趣的十二岁生日的早晨,单明明穿一件色彩斑驳的廉价背心,肥大的长裤挂在胯骨间,脚上趿着断了一根带子的凉鞋,书包不是端端正正背在背后,而是滑落到屁股下面,在尾骨处蔫蔫地拍打着,像一条想要离开主人又不能的垂头丧气的狗。
  幸好还没有迟到。但是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的数学老师李小丽已经横眉冷眼地站在讲台上了。今天是数学早自习。
  李小丽看见单明明进来,蓦地一声大喝:“本子!”
  单明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老师是要他的数学家庭作业本。他低下头,扭过身,从屁股后面把书包慢慢地移过来,挂到腿根处,然后开搭扣,松拉链,伸手进去掏本子。
  李小丽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快点!”
  李小丽一皱眉,刷得挺漂亮的眼睫毛就急速地挤到了一块儿,显出凶巴巴的样子。单明明挺遗憾地想,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快乐大笑的样子最可爱吗?
  数学作业昨天晚上是做了的,而且还跟周学好对过了题,纵然有一点错,也不至于太离谱,这一点单明明有把握。所以他把作业本掏出来交到李小丽手里的时候,心里很坦然。他甚至注意到李老师的手指上沾了一大片红墨水,红得触目惊心,像是不久之前办公室里发生过谋杀案。
  可是李小丽翻开本子之后声音更高地叫起来:“单明明,你没有做作业!”
  几乎全班同学都被这一声大喊吊起了胃口,齐刷刷地抬了头,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单明明很觉受辱,脸红脖子粗地反叫一声:“不可能!”
  李小丽上前一步,两手把本子翻得哗啦啦响,得理不让人地逼视他:“哪儿呢?哪儿呢?你做的作业在哪儿呢?”
  单明明不能不抬起眼睛去稍稍正视一下他的作业本。这一看,仿佛一瓢冰水浇在了他身上似的,从头到脚一下子凉得透透的:偏偏是这一页写好的作业,被他刚刚摸索着撕下来了,团叠成一枚坚硬的子弹,兴许这会儿还在筱桂花的豆浆锅里漂着呢。
  老天,作业本上这么多张纸,撕哪张不好,怎么偏偏撕了刚写好的作业呢?
  李小丽愤愤地屈起一根手指敲着单明明的头:“作业没做就没做吧,你还说谎!还脸不变色心不跳!”
  单明明无话可说,只能梗起脖颈,抿紧了嘴唇,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他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软,老师们都有点欺软怕硬,你这里一软,她的责骂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单明明一摆凶相,李小丽果然有点退缩,大概也是不想让师生间的战争升级。她扑闪一下洋娃娃般的眼睛,轻叹一声,吐气如兰地说:“单明明,算了,我今天不追究你的作业问题了,你当大家的面,把黑板上这道题演算出来,我照样当你是好学生。”
  单明明一声哀叹,心里想,这才叫温柔一刀呢!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
  他无奈而无助地转过身,去看黑板上写好的题目。此刻他痛悔自己不长眼睛,要是早发现教室里藏着这样的陷阱,他怎么会冒冒失失一脚踏进呢?他一定要拖延到有人站到黑板前面做了替死鬼,才会悄无声息地溜上座位的嘛。
  黑板上的题目是这样的:
   
  五年级学生积肥。第一组5个人积了4筐,第二组6个人积了5筐,第三组7个人积了6筐。按人数平均,哪一组积的肥最多?
   
  单明明很痛恨数学书上的这些题目,要么就是学生积肥,要么就是工人做零件,要么是土地面积多少,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一点儿新意都没有。现在是什么时代呀,化肥农药满天飞,电脑操作多方便,谁还去背粪筐积肥、拨拉着算盘珠子算小账呢?
  李小丽用粉笔头在黑板边上笃笃地敲着:“看黑板,别开小差!”接下来她又换一种语气,柔声细气,“你是怎么想的呢?用什么思路解题呢?说说看。”还一个劲儿鼓励他,“转过身去,对着大家说。声音大一点儿。”
  单明明心里想,他要是会做这道题,声音肯定小不了。他恨不得拿着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公布答案呢!可惜啊……
  李小丽又一次叹口气,皱了皱眉头:“单明明,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看你的裤子……”
  不用她说,单明明自己也知道,他的裤子已经快要掉到屁股下面去了。他是故意任裤子自由落地的,好短暂地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他个子蹿得高,人却出奇的瘦,从肩膀到腰、到屁股几乎就是两条细细的直线,裤子在腰上总是挂不住,平均五分钟要朝上拎一次,否则就有“曝光”的危险。现在,当着李小丽的面,他动作夸张地把裤腰朝上拉,一直拉到肋骨下,然后像青蛙一样鼓气,让肚子一点一点撑起来,把一根廉价的人造革皮带撑得吱溜溜响。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松气,肚皮立时瘪了下去,肋骨下突现一个凹进去的半圆。撑得很紧的裤子跟着“哗”地直落下去,眼看着要制造出喜剧场面了,单明明此时反应敏捷,在裤子落到一半的当儿急速出手,把裤腰捞住,再一次扭着腰身往上提拎……
  全班同学看戏一样,哈哈地大笑,前仰后合地,转前转后地,蹦起来又落下座位地,推波助澜,趁势起哄,气氛异常的活跃。
  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在全班学生集体兴奋、李小丽老师将要发火还尚未发火、单明明自己心中担忧该怎么收场的时刻,杜小亚像一个天外来客、一个可爱精灵一样走进教室。他的到来不光光及时化解了单明明的危难,也使这个孤单而困顿的孩子的生活慢慢地发生变化,一步步走入一个光波潋滟的奇境。
   
  
二、 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那天穿的是一身纯白的衣装:白色的棉布衬衫,白色的化纤长裤,白袜子和一双纤尘不染的乳白凉鞋。连他的皮肤也是醒目的白色:苍白,柔白,透明的白,白得令人惊奇,仿佛一张极薄的绵纸,吹口气就会化成绒毛,飘散到天空中去,再也无法聚合。很久以后单明明才恍然明白,这样的白原来是一种病态,是造物主让杜小亚有别于正常人的一种标志。
  杜小亚的个头很小,从单明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绺软发刚好跟单明明的肩膀平齐。他的眼睛大得让人心疼,跟他的瘦削的小脸几乎不成比例,任何人一眼瞥向他,留下的印象绝对是那一双浅蓝色漂亮眼睛里的张皇无助的神色,像兔子被老鹰一个劲儿地猛追、跑得快要断气的那种绝望和张皇。他的额头上、脸颊上、鼻梁上,青色和淡红色的血管透过皮肤依稀可见,有的地方还在微微跳动,让人马上就会想到自然课本上的人体经络图,于是心里担心它的破裂,泛出隐隐的恐慌。还有他的嘴唇,潮湿的,柔软的,上唇稍有点薄削,下唇却是异常丰腴圆润,粉白中染出些许嫩红,像晨曦里的玫瑰花瓣一样,使整张面孔一下子有了颜色,添了活力,变得柔美而高贵。
  班主任文一涛紧跟在杜小亚身后进来,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杜小亚的后脑勺上,仿佛手底下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敢用力似的。走到讲台正中的位置上,在紧抓住裤腰的单明明和气红了面孔的李小丽之间,文老师站住了,就手把杜小亚的脑袋轻轻地一拨。杜小亚很自然地领会了他的意思,跟着止步,然后把身体转向了全班同学,脸上泛出一丝红晕,很快地又消退不见,回复到苍白。
  文一涛先对李小丽介绍:“新来的同学。”跟着目光扫过全班,“他叫杜小亚。”
  文一涛在讲台上拣一支粉笔,回身往黑板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大字:杜小亚。文老师的板书一向写得漂亮,所以他每说一句什么,都喜欢即刻在黑板上写下来。
  杜小亚跟着回头看他的名字。很自然地他的目光溜到旁边,顺便看了一下那道积肥的数学题。目光再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瞥见了单明明的窘态,弄懂了单明明和李小丽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局势。
  杜小亚低下头,眼睛不看单明明,看他那双断了一根带子的鞋,嘴里轻轻地说了几个字:“用除法。再通分。”
  声音轻得像蚕儿吐丝,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音量,仅仅是唇语。但是单明明听见了。他读懂了。其实单明明真是个很灵醒的男孩子。
  文一涛吩咐杜小亚:“你上座位。坐第一排的那个空位子。”回头又对李小丽,“李老师你继续。”说完话他就背着双手走出教室。任课老师的早读时间都不希望被人耽误或打扰,这一点他懂。
  李小丽的面孔依旧愤怒地红着,而且越来越红,像熟透的番茄一样。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伸向单明明,手心里用劲地握着一截粉笔头。每次她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就喜欢用粉笔头掷人,一次掷不中再掷第二次,直到对方中弹。当然粉笔头打在身上不算很疼,尤其在距离稍远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蚊虫叮咬的触感。问题是被掷中的一刹那多少有些难堪,挺丢面子。
  李小丽的手臂已经抬伸到前胸,眼见得粉笔头就要出手。全班同学都已经意识到了,座中一片寂静,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紧张和兴奋,等待着白光闪过之后那一声“啪”的轻响。千钧一发之际,单明明急急忙忙地大叫一声:“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丽的手臂突然垂了下去。她挑起眉毛,惊讶地盯住单明明,充满喜悦而又不敢相信地问:“是你说的吗?你在说什么?”
  单明明不无心虚地小声重复一遍:“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丽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好像要扑上去把单明明搂进怀里。“你看看!”她说,“数学有什么难的?只要用心,只要钻进去了,差生也照样能学好,木鱼脑袋也能够开窍。”她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太到位,赶快补充一句:“当然我们班里没有差生,单明明也不是木鱼脑袋。”她柔声地吩咐单明明,“你到座位上去吧。”
  单明明如获大赦,张大嘴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溜烟地逃离讲台,滑进座位。
  路过杜小亚座位的时候,他做了一个瞬间的停留,想要说一句什么,终究又想不出该说的话,没说。但是他闻到了一种特别的气味,若有若无的,像青草又像木屑的,苦涩中带着一缕奇妙的异香。
  单明明回到座位之后,李小丽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这人就这点好:不记仇。她心情愉悦地转向黑板,鬈曲的、染成了酒红色的披肩发在背后飘拂着,右手臂高高抬起来,嗒嗒嗒地在黑板上示范解题。
   
  4 ÷5=45(筐)
  5 ÷6=56(筐)
  6 ÷7=67(筐)
  找三个分母5、 6、 7的最小公倍数为210。通分后得:
  168210(筐); 175210(筐); 180210(筐)
  分母相同的数,分子越大,数也越大。因此说,第三组积的肥最多。
   
  李小丽一门心思陶醉在解题的快乐之中的时候,跟单明明同座的周学好拿一只手掌捂在嘴巴上,结结巴巴问单明明:“滑……滑……你……你……”他越急越说不利索,干脆不说了,扯过数学书,在空白处勉勉强强画出了一辆滑板车的图样。
  生日这天会得到一辆滑板车,这消息开学的那天单明明就对周学好公布出去了。周学好虽然结巴,记性一点儿不差,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单明明带点恶狠狠地看着周学好。说真的,对方如果不是他的死党,他绝对要怀疑周学好是不是故意要看他的笑话。他浑身烦躁,扯高了嗓门叫起来:“问什么问啊!”
  李小丽听岔了,扭身看着大家:“谁有问题要问?还有谁不懂?”
  周学好慌忙站起来:“我我我……”
  李小丽做个手势让他坐下:“算了,你一个人不懂,不能耽误全班,下课你问单明明吧,他的解题思路很清楚。”
  周学好腾地坐下去,什么都不敢再说。
  李小丽循循善诱地:“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道题目应该怎么解。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人知道,题目可以有另外的解法?”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下去,除了粗细不一的紧张的呼吸声,只听见窗户外面秋蝉没完没了地叫着,简直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胆小的同学,像月亮和吕晓晓,已经把脑袋深深地埋到胸前,以为自己不去看老师,老师的目光就注意不到他们似的。
  李小丽满怀希望地说:“有人知道吗?左凡兵?”
  左凡兵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跟他的姓氏非常巧合,他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情动作总跟别人反着。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异常,逮住机会就要宣称自己是故意让左手得到锻炼。“手跟脑子的神经连在一起,懂不懂?你们看看我,左右手并用,左右脑都聪明!”
  可是现在左凡兵聪明不起来了,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左手的指甲在课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掩盖心里的张皇,一边不肯服输地说:“我正在想。”
  李小丽长长地“哦”了一声,移开她的目光:“好吧,你好好想吧。林琪?”
  林琪是班长,学习成绩仅次于左凡兵,而且稳,上百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她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单明明每看到她的模样总觉得她可怜,她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单明明总是想起邻居王阿姨家那只弓起脊背贴着墙根走路的猫。
  林琪站在座位上,脸红得像她衣服上印着的无数颗草莓,双手绞着胸前的纽扣,老老实实申明:“我不会。”
  李小丽大为失望地做一个手势,让左凡兵和林琪坐下。她已经不想再叫起第三个人了,毫无疑问,这个班的学生对于数学的领悟程度远不如她所期待的那么高。她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准备去擦黑板上的题目。二十分钟的早自习也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角落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可以回答吗?”
  所有的人,包括李小丽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寻找到说话的人,因为杜小亚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他坐在第一排靠窗口的位置上,露出座位的几乎只有一颗小小的头。要不是他旁边的吕晓晓使劲把身子往后缩,又抬手夸张地往杜小亚那边指,谁也想不起教室里曾经走进来这么一个小人儿。
  李小丽第二次把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角落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你真的想出了第二种解法?”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杜小亚!”单明明坐在后面抢着回答。是的,他很骄傲,他比老师更早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杜小亚是帮过他的人,对于这世界上所有帮他和爱他的人,单明明永远是记得清楚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
  “好吧,杜小亚,你来说。”
  杜小亚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文静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以后,也不过比吕晓晓高一个头,这使得教室里有了一些窃窃的笑声。
  杜小亚苍白的面颊上又泛出了一层红晕,他意识到有人在笑他。有片刻时间,他咬着嘴唇,窘迫得简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李小丽很不高兴地瞪了全班一眼。她讨厌这种自己不行还要嘲笑别人的风气。她走下讲台,一直走到杜小亚对面,微微低了头,和颜悦色地鼓励他:“说吧,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于是杜小亚又一次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他的解题思想:“先算各组每人平均积肥筐数,再用1去减,差最小的那个组,就是积肥最多的组。”
  李小丽猛地一抬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几乎是眉飞色舞。“听见了没有?”她乐滋滋地冲着全班喊,“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她大步回到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么一组数字:
   
  1-45=15(筐)……第一组
  1-56=16(筐)……第二组
  1-67=17(筐)……第三组
   
  最后一个“组”字刚写完,下课铃欢快地响起来。李小丽挺扫兴地转回身,拍拍手上的灰:“好吧,今天的例题讲解就到这里。还有不懂的同学,下课可以请教杜小亚。”说完这句话,她收拾了讲台上的书本,挟在肘下,心满意足地出教室了。
  几乎就在同一分钟里,在李小丽娉娉婷婷的背影还没有从大家的视线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左凡兵已经一个箭步蹿出座位,扭动腰肢站到了讲台上,一手别在背后,一手翘成兰花指,点住了角落里的杜小亚,模仿李小丽的口气:“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教室里轰地爆出一阵笑。左凡兵的跟屁虫吕晓晓马上跳出来助战:“这算什么呀?又不是考试,有人考试考得过你吗?”说完,他两眼朝天,洋洋得意地摇着肩膀,好像那个回回考试得第一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林琪坐在位子上,两眼有点发呆,惊慌失措地嘀咕:“怎么回事啊?题目里的‘1’是从哪儿来的呀?我怎么还不懂啊?”
  穿着一件桃红短衫和白色紧身裤的文艺委员太阳腾地站起来,幸灾乐祸地撇着嘴:“好啰,这下班里的好学生名次要重排啰。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吧。”然后,她故意从林琪的旁边擦身而过,又绕着左凡兵拐一个弯,走出那种弹性十足的步伐,飘飘然地出了教室。
  左凡兵愤愤地看着太阳的背影,一直到外班的学生拥到走廊,把太阳裹挟不见。
  整个过程中,杜小亚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座位里,像一只吐尽了长丝奄奄一息的蚕儿。他紧抿着嘴,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眼睫毛簌簌地抖动着,像张着翅膀的蝴蝶一样。他的两只胳膊甚至别在背后,紧贴住墙,姿态绝望而凄凉,完全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宰割的模样。
  左凡兵却不打算放过他。凭直觉,左凡兵知道班里新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所以他本能地意识到应该一开始就压住对方,从心理上和气势上把“敌人”打垮。
  左凡兵笑嘻嘻地走过去,抬手在杜小亚柔软的头发上捋了一下,表面是亲热,实际下手很重,弄得杜小亚整个身子都晃了几晃。
  “嗨,杜小丫。你是叫杜小丫吗?”他故意地咬错“亚”字的发音。
  吕晓晓龇牙笑起来:“哈哈,杜小丫,小丫头,小黄毛丫头。”
  杜小亚的后背紧贴在墙上,惊慌而清晰地纠正他们:“不,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扬起眉毛,装出奇怪的样子:“怎么?你不叫杜小丫吗?你不是个女孩子吗?”
  杜小亚清清楚楚地又说一句:“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脸上忽然现出一种促狭的神气:“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女扮男装。”
  吕晓晓鹦鹉学舌一样地:“对,女扮男装。”
  杜小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人。”
  左凡兵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骗人,那你敢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吗?”
  似乎连吕晓晓都没有想到左凡兵会提这样一个要求,所以他张大嘴,不敢相信地盯住左凡兵的脸,一副惊惊乍乍的样子。
  整个教室都沉默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过分大胆的建议,大胆得超出了大家的道德判断范围。
  “脱呀!女孩子才不敢脱呢,男孩子就不怕!吕晓晓,如果我让你脱,你肯定会脱,对不对?”左凡兵咄咄逼人。
  吕晓晓吓白了脸,嘴巴里呜咽一声,赶快团起身子,两手死死地捂住裤裆。
  杜小亚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涌出来了,晶亮晶亮的,浅蓝浅蓝的,盈盈欲滴。他的身子更深地嵌到墙壁上,似乎快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左凡兵才“哈”的一声笑,再次伸手把杜小亚的头发捋了一下:“哭什么哭啊?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你看你……”
  后一个“你”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凌空里乌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纸团噗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左凡兵张开的嘴巴,把他堵得脖子一伸,差点儿没噎得背气。
  不用猜,就知道这是单明明出手了。除了单明明,谁打弹弓也没有这样的准头。
  左凡兵嘴巴里含着纸团,吐又不是,不吐又不是,一时间尴尬得都想跳楼。
  吕晓晓像兔子一样蹦起来,上半身已经冲了出去,要帮他的好朋友解除痛苦。但是回头一瞥单明明恶狠狠的脸色,他一下子又泄了气,蔫不拉唧地坐回位子。
  显而易见,单明明在班上是一个人人畏惧的角色。倒不是他力气有多么的大,主要他打架的时候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整个的是那种不管不顾豁出去的神气,逮着了往死里拼,这就不能不让别人退避三分了。再有,他不怕老师告状,因为他爸爸成天都不着家,老师上门也找不着人。可以这么说吧,一个连告状都不怕的学生,这世界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反过来大家都怕了他。
  单明明身体笔直地在座位上站着,粗粗的牛皮筋紧紧绷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上,细看那牛皮筋还在微微地颤动,好像一次弹射不足过瘾似的。他用右手像弹拨琴弦一样地把那圈皮筋轻轻勾了一勾,一字一句宣布:“杜小亚是我的朋友。”
  往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杜小亚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离开墙壁,稍稍显出一点立体的感觉。他的嘴唇也慢慢地恢复那种娇嫩的粉红,活力重新回到整张脸上。吕晓晓则主动地把身体往外侧多移了一点,给杜小亚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好让这位同桌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坐得舒服。他始终没有能帮上朋友左凡兵的忙。左凡兵嘴巴里的纸团是自己抠出来的,纸团出来后他嘴唇和牙齿都黑得吓人,原来单明明在制作子弹之前把一张纸的正反两面都涂上了墨汁。左凡兵悲伤和愤怒得都想哭了。
  但是有一点:左凡兵那句恶作剧的话到底激起了单明明的好奇心,整个上午的四节课里,单明明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被那个关于“男孩女孩”的问题折磨得快要疯了。
  放学的时候,杜小亚乖巧地站在座位上,等着单明明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跟他一块儿出教室。杜小亚轻轻地贴在单明明身边走,小小的个子勉力跟上单明明的步伐,散发出来的体温热乎乎的,带着一丝丝青草和木屑的异香。从始到终,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但是他所有的眼神和姿态都在表示着一种依恋和谢意。
  走出校门,走到一条偏僻小路上的时候,单明明终于站住了。他迟疑地转过身,眼睛里不带一点伤害的意思,问杜小亚:“你真的不是女孩吗?”然后他又很轻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那双女孩子一样秀美的眼睛,看了单明明足足两分钟。接下来,他背过身,索索地解下自己的白色长裤,又一点点地褪下短裤,然后把身体转回来,静静地对着单明明。
  在他细瘦的、皮肤白得发青的两腿间,蜷缩着一团颤巍巍的东西,像一只出壳不久、躯体还半是透明的小鸟,小得无力抬头,软软地趴在巢中喘气。
  单明明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怜悯击中了身体。他上前一步,慌慌张张帮杜小亚把裤子拉了上去。他现在非常后悔,无论如何不应该提这样的要求,这会让杜小亚心里难过,会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够真心待他的朋友。
  单明明手足无措地嘟囔着:“对不起……”
  杜小亚淡淡地笑了笑,回答说:“是我愿意的。”
   
  
三、 鸽子能不能飞
   
  下午放学,单明明一点儿都没在路上耽搁,撒开两条长腿往家里奔。单明明跑一千五百米的比赛曾经在区里拿过冠军,原因就是他经常这样在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更多的时候,晚上忘开闹钟,早晨一觉醒来日上三竿,离上课不过三五分钟时间,他跳起来拎上书包就跑,跑得两腿打战,汗水淋漓,总能够踩着铃声踏进校门。翻开单明明的学期报告单,成绩和老师评语不怎么样,迟到的记录却一次都没有,这使单明明万分自豪。成绩好是老师教出来的,不迟到的记录却是他自己保持的。只要努力了,他能够做得最好。
  当然,单明明飞奔回家的目的不那么高尚,既不是写作业,也不是上家教,是为了看日本动画片《柯南》。单明明从《柯南》首播开始看起,年年跟着电视台重温一遍,情节台词早已经倒背如流。可是他仍旧入迷。他喜欢那个机灵聪明、嫉恶如仇的男孩。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一颗药丸,吃下去会变成跟柯南同样的神奇小子,他想他肯定毫不犹豫吞进肚皮。
  单明明太渴望生活中出现奇迹,因为他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灰暗,从里到外令人沮丧。
  此时,他急冲冲奔回来,左脚进了门里,右脚还在门外,就听得单立国一声大喝:“站住!”
  单明明猛收步子,一脚没站稳,糊里糊涂扎向了单立国,刚好被单立国顺势抓住他的裤腰带,拎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
  单明明身子还在半空,双手先就护紧了脑袋,忙不迭地声明:“我今天没有犯错误。”
  单立国甩下儿子,一脸痛楚地指着他:“你还没有犯错误啊!你犯的错误还不够大啊!”他朝天井里用力挥着手,“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单明明手搁在脑袋上,慢慢地移动脚尖,转过身去,从胳膊肘下面往天井里看。天井里没别的新鲜玩意儿,墙角的青苔依旧斑驳着,砖缝里的杂草依旧黄绿着,五六户住家分别搭建的违章厨房歪歪斜斜,谁家买回来将杀未杀的鸡被拴着一条后腿,表情麻木地卧地打着瞌睡,旁边一只水龙头没有关紧,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那鸡就在睡梦中使劲吧嗒着嘴,好像落下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它左吞右咽忙得不亦乐乎。
  单明明的目光再往上移,看到了晾在绳子上的十来件衣服。衣服都是他和单立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奇怪的是所有的衣服一律都呈蓝色,只不过蓝得深浅不一,而且一块块色团斑斑驳驳,花哨得像贵州蜡染。单明明心里想家里好像没有这么多蓝色衣服啊,念头才闪过去,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大变,知道自己是真的闯下祸了。前天他有一条裤子破了一个橡皮大小的洞,其实也不是他穿破的,是教室里板凳上的钉子刮破的,但是这种事情向来说不清楚,所以他不准备对单立国解释,自己用橡皮膏把破洞贴了起来。那条裤子是蓝色,白色的橡皮膏贴上去未免唐突,他就自作聪明地在橡皮膏上猛涂蓝墨水,巴掌大的面积用去一笔管的墨水都没够。涂完颜色,心里还是发虚,不敢再穿,脱下来塞进洗衣机里。肯定是单立国今天洗衣服,墨水的颜色溢出来,弄成了这种局面。
  单明明说:“你应该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单立国说:“你要是故意的,我一巴掌能打歪你的头。”他转而换了一副绝望的口气,“晚上出去打麻将,我穿什么衣服?麻将桌上还有两个女人哪!”
  单明明提示他:“你打麻将总是输,还不如出去开车挣钱。”
  单立国大喝一声:“乌鸦嘴!”又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我挣的钱还少吗?我养你养得还不够辛苦吗?”
  单明明哼了一声,不想跟单立国多废话,一低头从他胳肢窝下面钻过去,溜进里屋。
  但是仅仅过了喝一口水的工夫,单明明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慌慌张张从里屋奔出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胳膊:“出事了!我们家遭贼了!”
  单立国不慌不忙地挖着鼻孔,白他一眼:“贼会偷我们家?你以为你老爸是谁呢?”
  单明明哭一样的声音:“可是电视机不见了!”
  单立国一脚把一只破拖鞋踢到门背后,慢悠悠地说:“是我押给了老郭家。打麻将一时不凑手。赢了钱我就抱回来。”
  单明明倚门站着,脑袋里嗡嗡地响。他没有办法理解单立国的所有行为。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谁也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单立国见儿子真的生了气,也觉得有点理亏,做老子的气焰就下来了几分,嘟嘟囔囔拿了把扇子出门避风头。
  单明明丧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他很希望听到左邻右舍谁家电视机在放柯南,他好找一个借口凑过去,磨磨蹭蹭看两眼。一天不见到那个精怪的小男孩,他这一天骨头缝里都发痒。但是没有,家家户户都是悄无声息,不知道大人们总是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单明明往回走,穿过堂屋和厨房,蹬着咯吱作响的梯子上屋顶。屋顶是个堆杂物的大平台。当年单明明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人日子过得蛮热火,单立国起早摸黑地开出租,从来没想过喝酒打麻将,挣回来的钞票拼命往银行里存。他们翻盖房子的时候,在房顶留了个大平台,说是以后钱攒得再多点,单明明长得再大点,往平台上加一层楼,让他结婚讨老婆,很方便很容易的事。那时候单立国是个多么勤谨、多么热爱过日子的人啊。可惜单明明妈妈不久就一病不起,单立国把存进银行的钱隔三差五地全都送进了医院。单明明妈妈去世后,单立国就再也不踏进银行门了,他把开车挣来的钱转送到赌桌上去了。
  单明明奶奶有一次对单明明说:“别怪你爸爸,他这辈子已经跳进了苦水缸里。以后你替他开了车,只给他少少的钱,抠死了他,他自然就会戒。”
  单明明当时心里想,我爸爸开车,我将来就只能跟着开车吗?说不定我开的是飞机呢!但是这话他没有跟奶奶说,怕奶奶伤心。
  单明明爬上屋顶,坐在奶奶留下来的一只破旧藤椅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漫画书。他闻到了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的浓浓的甜香味。傍晚时分,树叶已经开始收缩合拢,像刺猬睡觉的时候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那样,好有趣。树叶收拢后,毛茸茸的粉红花朵就突现出来,从屋顶往下看,热热闹闹的一树繁花。上星期写周记,单明明写了院里的合欢树,其中有一句话:“盛开的花朵像一床铺开的花毯。”文老师在后面批了几个字:“比喻太夸张。”可是文老师没有想到,单明明是傍晚坐在屋顶看花树才有这种感觉的呢,如果早晨站在树下看,那当然是不对了,因为花朵全被茂密的树叶藏起来了,只剩下了绿叶缝隙里星星点点的粉红。单明明真想把文老师带到他家的屋顶上,当面证实一下他并没有太夸张。
  有许多事情,每个人想到的和看到的,真的是完全不一样啊!
  这时候单明明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叫他:“哎!单明明!”
  单明明惊讶地抬头往前看。太阳挂在西边的大楼尖尖上,像小丑帽子上顶着的那个小球球,红得很刺眼。猛地迎面看过去,眼睛里面像扎了无数根针,生生地疼。他慌忙扭过脸,眼睛用劲闭了闭,然后再张开,张成一条细细的缝,从眼皮缝缝里往外虚着一道光。他这才看清是杜小亚在叫他。
  杜小亚趴在聋老太家的阁楼窗户上,身子探出来,头发被夕阳染红了,是那种亮闪闪的金红,在头顶上快要飞起来舞起来的感觉。他那张小小的脸也被光线涂上了颜色,鼻子眼睛全都苏醒过来了,不像坐在教室里的时候那么苍白暗淡,而是变得生气勃勃、明艳动人。单明明不由自主地想,左凡兵的怀疑也没有错,他可真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儿。
  杜小亚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玩吗?一起做作业好吗?”
  单明明从藤椅上一蹦起了身,袋鼠一样地跳着下楼梯,顺手拎过桌上的书包,急急忙忙往外跑。王阿姨从外面下班回家,刚好跟他撞一个满怀。王阿姨“啊哟啊哟”地弓身揉着被踩疼的脚,帮着他爸爸教训他:“放学回家不写作业,上哪儿疯去?”单明明心情很好地回她一句:“我上家教啊!”弄得王阿姨扭了个头,疑三惑四地看了他好久。
  聋老太家离单明明家实在是很近,具体地说,当中只隔了两家的门。聋老太也并不真是聋,只不过耳朵有点背,听话时总是侧着一边的耳朵,半张着瘪瘪的嘴,舌头顶住粉红的牙床,很凝神很费劲的样子。要是对方的话中夹着几个新词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要“啊、啊”地叫人家重复好几遍。久而久之,聋老太就成了她的代名词,真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聋老太也喜欢人家这么喊她,因为“聋”字一出了名,大家跟她说话总记得放大声,倒省得她听话时多费劲。
  聋老太看见单明明,也同样很负责地盘问他:“作业没做就往外跑啊?”
  好像单明明没了妈妈,所有的大人都有责任管着他一样。
  单明明大声朝她吼一句:“上家教!”
  聋老太侧过耳朵,“啊”了一声,大概“家教”这个词儿对她挺陌生吧。但是单明明没兴趣跟她重复第二遍了,发财闻声早已经磨磨蹭蹭凑过来了。它可能还记着早晨的那回事,离单明明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一边用劲摇着尾巴,一边不无委屈地用眼睛抱怨单明明,嘴里发出“嗯嗯”的呜咽声。单明明简单地朝它一招手,它“嗷”地一声轻呼,立刻撒腿扑上来,亲亲热热抱住单明明就开舔,一天中的不快瞬间丢到了脑后。
  杜小亚从屋里迎了出来,先跟聋老太打招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发财跟单明明缠绵成了一团。奇怪的是发财一点儿都不想碰杜小亚,仅仅是很有礼貌地对他摇了摇尾巴。这跟发财对待以前所有房客的态度都不同。单明明感觉到惊讶。杜小亚淡然地解释说:“我身上有药味,它不喜欢闻。”
  单明明这才想起来,杜小亚身上那股苦涩的草香和木屑香,原来是中药味。原来他家里是开中药铺的。这多好!发财不至于成天口水吧嗒地缠着杜小亚一家了,杜小亚可以在聋老太家住得长久了。
  杜小亚拉着单明明的手,把他往屋里领。单明明有点不习惯这样被人拉着,挺害羞,不住地回头看发财,怕它笑话。
  杜小亚进屋之后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摸一样好东西。”
  单明明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奇怪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的男孩,居然就心甘情愿地成了杜小亚指挥棒下的人,杜小亚说一句什么,他乖乖地就服从了!
  单明明在黑暗中听到有东西发出“咕”的一声响,然后杜小亚把他的手轻轻抓住,抬起,放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单明明心里猛地一惊,因为手心触摸到了一片鲜活的温热,从指尖和手心的血管迅速升上去,暖融融直抵心口的那种热。他的手移动了一下,感觉在那团温热之上还有软软的绒毛,绸缎一样的滑溜,棉花一样的轻盈。再摸下去,温热的物体蠕动起来,有尖细柔软的指甲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搔,痒得令他忍不住要笑。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说一声:“是鸽子!”
  是一只浅蓝色的、头顶有一撮纯白羽毛的鸽子。浅浅的蓝,跟杜小亚的眼睛差不多一个颜色,圆圆的一撮白毛像戴着一顶俏皮的帽子。脖颈处的羽毛尖细光亮,如同涂着薄薄的油脂。眼皮染着一圈红,仿佛浅酌之后醉意蒙眬不胜酒力。而眼仁的颜色是褐黄的,眼神带着明白无误的善良,几乎就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杜小亚小心地把鸽子放进一只竹编的鸟笼。那鸟笼应该是养麻雀的,鸽子住进去就觉得有点小,转身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翅膀也没法任意地伸展。
  单明明指点他:“其实你不用拿笼子养,鸽子会认家的,它飞出去还能够飞回来。”
  杜小亚把鸟笼贴在脸上,带着一点疼爱地说:“可是,它不是一只会认路的信鸽啊,它是肉鸽,我妈妈买回来给我炖汤喝的。我舍不得让妈妈杀了它。”
  单明明大吃一惊地问:“你为什么要吃鸽子?”
  杜小亚带点悲伤地笑着:“因为我有病。”
  单明明说:“有病就要吃鸽子啊?”
  杜小亚说:“我生的是白血病。”
  单明明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知道白血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杜小亚的神态里为什么要有这种悲伤。
  杜小亚把鸟笼放到桌上,两只手在胸前合起来,绞来绞去。“我快要死了。”他说,“也许在今年,也许能活到明年。我妈妈不肯说,但是我知道。”
  单明明紧张得一动不动,心里怦怦地跳着,擂鼓一样。他从来就觉得死亡是大人的事,离他还很遥远,可是现在杜小亚居然毫不遮掩地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杜小亚很平静地望着他:“别告诉班上同学,行吗?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
  单明明差点儿要想哭,如果他哭得出来的话。他点头点得很吃力。
  杜小亚笑起来,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单明明手心里:“来吧,上楼吧,我们先做作业,然后我给你看书。我有很多书。”
  这天的作业单明明做得格外用心。他自己都奇怪怎么能写出这么规整好看的字。真是他写的吗?跟杜小亚清秀细巧的字比起来,一点儿都不差啊,甚至还要朴实方正得多。做算术题的时候,他也是丝毫不敢马虎,有一道四位数的乘法,他前前后后打了四次草稿。期终考试都没有这样在意过。还有一道应用题,他做不出,愣在那儿咬铅笔头的时候,杜小亚发现了,就轻轻提示了他,用那种很简洁的语言,像早晨在讲台边一样。也怪,单明明好像一下子变得比左凡兵还要聪明,他心领神会,点到即通,心里边呀呀地敞开了一道门,阳光照进去了,变得通明和透彻了。
  杜小亚笑笑地看着他说:“单明明,你其实很聪明的。”
  单明明心里想,他不是聪明,他是认真了,他跟杜小亚坐在一起,觉得有责任让杜小亚开心,让他的朋友为他而自豪。杜小亚的眼神,他脸上的笑,他轻轻放在单明明掌心里的手,都让单明明心里生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那实在是一种爱,友爱、关爱和怜爱。
  然后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的书。单明明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从前奶奶老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的。但是因为杜小亚,他居然把一本关于北极探险的书看进去了。他又想起了关于长大后开出租车还是开飞机的问题,如果开出租,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生长的城市。可是如果开飞机呢,他就能够把飞机开到北极啊!在冰天雪地里,在北极熊惊奇的目光注视下,他可以成为一个征服北极的英雄啊。
  他把他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提出来跟杜小亚讨论。杜小亚手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说:“只要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到那一天,你肯不肯带上我?”
  单明明说:“我让你坐在我旁边,帮我看地图。再带一根长竹竿,把北极熊吆喝开,别让飞机降下来的时候伤了它们。”
  杜小亚先是笑得很明媚,片刻之后又变得阴郁而忧伤,说:“不可能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单明明脱口冒出一句话:“死了我也会带上你。”
  杜小亚也高兴起来:“那我就变成一个小天使,落在你的肩膀上,你到哪儿,我跟着到哪儿。如果我太小,抓不住长竹竿,我会钻到北极熊耳朵里,大声喊口令,让它躲开你。”
  单明明鼻子有点发酸,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杜小亚的手腕上用劲一捏,表示他们之间的相通和默契。
  聋老太家的厨房里飘出米粥香味的时候,单明明告辞回家。他在院子里碰到了杜小亚的妈妈,一个三十五六岁、跟杜小亚同样白皙而单薄的女人。那天她穿的是一身白色连衣裙,背着一只草编的包,脖颈上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白金项链,身上也隐隐地散发出青草和木屑的苦涩味。单明明心里还想,他们一家都那么喜欢穿白色衣服啊。
  后来单明明知道了杜小亚的妈妈是剧团的化妆师,她可以把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化装成八十岁的老奶奶,也可以把四十岁的叔叔化装成十四岁的男孩。她还会做出国王的王冠、公主的金色舞鞋、魔鬼的吓人面具和双腿变成尾巴的美人鱼。总之,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灵巧的手,能够点石成金,能够让生活中的一切变得美妙而神奇。可惜,她永远没有办法改变杜小亚的命运,造就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她的脸上总是忧郁,眉头轻蹙着,眼睛里有薄薄的一层雾,对面走过来的时候,目光迎着你,好像老远就把你认出来了,要跟你开口说话了,到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你才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单明明还知道了杜小亚爸爸的事。杜小亚爸爸原先是一家大公司的财务科长,为了筹钱给杜小亚治病,挪用公司的资金炒股。哪料到资金刚入市,碰上股市崩盘,血本无归,挪出来的钱还不进去,检察院就把他抓了,判了八年刑。杜小亚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也怕杜小亚在同学面前难抬头,丈夫一入狱,她赶紧带着儿子搬了家。新地方住上半年一年,风声总有走露的时候,杜小亚妈妈二话不说再搬走。就这么三搬两搬,从前他们家住的是高楼,后来搬到了拆迁户的小区,最后租了聋老太的这两间带阁楼的平房。杜小亚从市区最好的北京路小学,一路降到了老城边上单明明就读的长虹路小学。只是杜小亚的学习一直优秀,生命成长的细胞无法正常分裂,转而变成了智慧,在他幽暗的世界里打出一星光亮。
  关于杜小亚的爸爸,单明明是从杜小亚嘴里知道一切的。杜小亚讲完了之后问他:“如果我爸爸出狱,你会喊他一声叔叔吗?你会原谅他吗?”
  单明明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他觉得杜小亚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太复杂的东西,是他从前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东西。
  杜小亚幽幽地叹一口气,转而叮嘱他:“你一定不能说出去。要是同学知道了,妈妈又要带我搬家了。”
  单明明回答说:“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
   
 
 四、 体育课
   
  体育老师高放是一个无比热爱工作和荣誉的年轻人。比如说吧,他最讨厌学校用主课来冲他的体育课,如果哪一次文一涛或者李小丽要上公开课,一节不够,得两节课连着一块儿上,找他商量着借体育课,他准会横眉竖目地拒绝:“不借!”再说下去,他就憋出一句:“怎么不借英语课?”拿出耐心又跟他磨,他很勉强地答应了,接着就叮嘱:“哪天要给我补上啊。”好像少上一节课,他身上就少了一块肉。
  别的副课老师就不这样,人家巴不得把课让出来,落个清闲。像音乐老师徐乐乐,她没课可上,肯定就拎上小皮包偷偷溜出校门逛街了。
  因为高老师的敬业,每回区里市里搞比赛,他带去的学生总能获奖。一间音体美办公室,四面白墙全被体育项目的奖状占满了,他在无数奖状的包围中写教案,动手做器材,画各种运动曲线图,忙得像只工蜂。徐乐乐讽刺他说:“小学体育评不评特级教师啊?”高放就瞪起眼睛看她,像看着一只偶然混入蜂中的瓢虫,痛心疾首地说:“学校不重视音体美,我们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人不能没有志气。”弄得徐乐乐捂着嘴巴直想笑。
  学生上他的课,男孩子欢呼,女孩子愁苦,因为女孩子都娇气,怕苦又怕累,动作做得扭扭捏捏稀稀拉拉,总是被他骂得头发昏。
  有一次女生练跳马,高放要求她们轮换俯下身,双手撑膝盖,做成一具被跳的“马”。太阳从来就是个娇小姐,没人跳的时候她双手撑膝姿态很漂亮,有人往她背上一按,她立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只可怜的羊。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道太阳是故意不让人跳还是怎么的。高放火了,喝令她:“保持跳马姿态,一小时不准动!”太阳就只好双手撑膝,很别扭地弯腰站着。下课了,高放不让太阳走,自己也不走,两手抱着肩,钉子一样地钉在操场上。围观的学生很多,六年级到一年级的都有。太阳又累又羞,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眼泪珠儿吧嗒吧嗒地在地上砸出无数坑。连文一涛都闻讯赶过来了,要替太阳讨个饶。高放死活就是不松口,还摆出架势不让人往前靠。那次太阳的罪可是受够了,放学回家哭得晚饭都没有吃。太阳的妈妈心疼得冲到学校要跟高放拼命。当然校长把太阳妈妈拦住了。从此太阳有了体育课恐惧症,她看到高放腿就不由自主地抖。
  高放喜欢单明明。单明明不娇气,肯拼命,学体育的孩子就要有这个劲。关键是单明明能够给高放带来荣誉。高放的办公室里,不就有单明明一千五百米跑的冠军奖状吗?偶尔高放骑车上班的路上碰上单明明,而这一天单明明算准了时间不会迟到,书包挂在屁股后面吧嗒吧嗒地走,高放就很生气,脚下一使劲,蹬车追上去,喝令单明明:“干吗慢吞吞地走?你是女孩子吗?给我跑!现在不跑什么时候跑?”单明明就把书包往高放车篓子里一扔,紧紧裤腰带,撒开脚丫子跑。高放骑车追着他一步不落,必要的时候还用前车轮子顶他的屁股,催促他别泄气,别偷懒。
  单明明跟太阳不一样,他知道高放虐待他实际上就是喜欢他,所以他不恨高放。
  但是单明明搞体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爆发力不够。他有耐力,有拼劲,就是关键的一刻迸发不出去。比如跑步,他跑一百米二百米都跑不好,只能跑一千五百米。跑一千五百米的成绩也不算最佳,区里还能勉强拿奖,放到市里就不会有戏,因为他在最后五十米的冲刺很失败,一直都是一个人跑在前面的,到最后关头,人家的孩子呼地一提劲,出膛炮弹一样飞出去了,眨眼工夫撞了线,被甩下的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第二第三。
  高放心里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单明明身高体瘦,双腿修长,肩、胯骨、膝盖、脚掌,哪儿哪儿都不错,是棵搞体育的好苗子啊,他怎么就偏偏少了关键时候的爆发力呢?
  高放琢磨来琢磨去,得出一个结论:单明明的饮食营养不够。这个没娘疼爱的孩子,父亲又不怎么负责任,饱一顿饥一顿,体内缺乏氨基酸蛋白质,你叫他怎么爆发得出来?他怎么有劲去爆发?高放想通了之后就开始行动,自己掏钱给单明明加营养。当然他不可能像马俊仁那样天天给学生炖老鳖,他没那么多钱,老鳖买回来也不会做。他每天中午骑车出校门,在路边的卤菜店里给单明明买一块烧牛肉。分量不太多,婴儿拳头那么大吧。然后他拎着小袋子回学校,把刚吃完一份最便宜饭菜的单明明喊出来,站在走廊边,看着他的学生三两口嚼完咽下肚。
  高放一直认为牛肉是对运动员最有利的食物,西方运动员的体力那么好,就是吃牛肉吃的。
  很长时间里,中午单明明在高放的殷殷注视下吃牛肉,成了学校里固定不变的一道风景,让很多嘴馋的男孩子们羡慕得要死,也让校长感动到要流泪。
  但是事情的结果并不都能尽如人意。单明明吃了半年的牛肉,再参加区少年运动会,居然连一千五百米的冠军都丢了,被本校一个叫小海的男孩子后来居上夺走了。高放这才意识到单明明的问题不是营养的问题,是先天身体结构的问题,他的肌肉结构不好,再努力也没有多少成效。
  现在,一年一度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又要举行了,高放用星期天时间带着单明明和小海在操场训练。他不打算放弃单明明,认为这孩子努力一下还是有拿名次的希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了,总能有结果;一旦放弃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杜小亚和周学好跟着单明明到学校来,一个拿矿泉水,一个抱衣服,忠心耿耿地当他的拉拉队。
  学校的操场小,而且面积和跑道都不规范,当初学校盖完教学楼,楼前只剩这么一块地,平整平整,弄点煤渣铺铺,勉强算个运动场,能上体育课。学校就这么个学校,经费就这么点经费,指望一切设施都达标,那是不可能的。
  单明明和小海站在操场的另一头做准备动作,踢腿,扭腰,扩胸,什么的。高放背着手在跑道上来回地走,丈量距离。每次搞训练,他都要力图在不规范的跑道上规范出比赛中的每一个程序,挺不容易。
  杜小亚问周学好:“单明明拿过几个冠军?”
  周学好结结巴巴答:“一……一……”“一”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他干脆不说了,伸出一根手指,在杜小亚面前晃了晃。
  杜小亚很有把握地说:“他还会拿第二个。”
  周学好回答:“我我我知道。”
  九月的太阳还是很晒,杜小亚脸颊上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红,像嫩嫩的河虾被水煮熟的那种颜色。周学好很会照顾人,他把单明明脱下来的衬衫披到了杜小亚的头顶上,两个袖管绕脖颈一圈,松松打个结,弄得杜小亚像个中东过来的阿拉伯人。
  “你你不要太着急啊。”他安慰着杜小亚。
  杜小亚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着急啊?我知道他会拿冠军的,这一次拿不到,下一次也会拿。我一点儿都不急。”
  周学好很开心,咧嘴嘻嘻地笑。他属于那种心地特别善良的孩子,自己对单明明好,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对单明明好。所以因为单明明的关系,他跟杜小亚也成了好朋友。
  单明明和小海已经趴在起跑线上了,两个人都是长胳膊细腿,穿着深色的短裤背心,头昂着,肩膀耸着,手张开撑着地,一条腿蜷下,另一条腿弓起来,像两只大蚂蚱似的。高放站在他们旁边,铁哨子含在口中用劲一吹,右手跟着发力,在半空里狠狠一劈。两个孩子腾地蹿出去,撒开脚丫子往前冲。高放猴子一样跳前跳后,一会儿跟着他们跑,一会儿穿过操场插到了另一边的跑道上,两只手挥来挥去吆喝不停,咬在齿间忘了吐出来的铁哨子就不断地发出的怪声。
  第一圈,单明明略微落后。第二圈他赶上去了,和小海齐头并进。第三圈,他甚至超越了整整两步的距离。可是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到了杜小亚和周学好的尖叫,也听到高放责骂一样的呵斥,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支笔直的箭,飕的一声刺向终点。
  停下来之后,小海脸色发白地在一旁喘气,单明明却若无其事地站着发愣,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小海冲到了前面。
  高放呼哧呼哧地奔过来,劈头把单明明一通骂:“冲刺,冲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最后五十米要拼足命地冲!你脑子怎么长的?天底下都没有你这么笨的人!”
  杜小亚在旁边小声插了一句话:“他尽力了,你骂他不对。”
  单明明跟着嘀咕:“我尽力了。”
  高放的火气更足:“尽什么力?你看看人家跑成什么样子?你呢,大气儿都不带喘,你还说尽力?”
  单明明说:“我气儿长,用不着喘。”
  高放不容置疑地:“那就是你没有尽力。”
  再说下去,大家都要陷进一个怪圈里面,谁都扯不清了。所以有片刻工夫,几个人都气呼呼地站着,嘴唇闭得像防守中的城门。
  后来他们又跑了一次,单明明咬牙切齿要弄出点成绩让高放看看,可是结果依然如故。
  高放脸色铁青,张嘴又要骂,想想忍住了。大家的心情就都有些沉重。小海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倒也并不骄纵,喘完气儿后一样也愁眉苦脸。
  高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操场,看着脚底下被羊群啃过一样的癞痢头草地,两条煤渣铺出来的不圆不方的跑道,叹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原因:“跑道太不规范了,影响发挥啊。”
  周学好赶快顺竿儿爬,给好朋友解脱:“就就就是。”
  杜小亚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北京路小学的跑道是塑胶铺的,肯定规范。我们去那儿试试?”
  高放瞪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学校肯让我们随便进?”
  杜小亚说:“不是星期天嘛。”
  周学好越结巴越爱插嘴:“我我我去过,看看看门的老头儿很凶。”
  杜小亚的脸在单明明的衬衫里笑得很灿烂:“以前我在北京路上学的时候,传达室陈师傅跟我是好朋友,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讲个故事缠住他,你们再进去,不就行了吗?”
  高放沉吟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夺冠的诱惑,迟疑着问大家:“你们说呢?”
  当然是去啦,这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坐公共汽车去了北京路小学。
  陈师傅看见杜小亚真的很高兴,一边责怪杜小亚这么久没有来看他,一边还给他冲了一杯酸梅汤喝。杜小亚跟他说着话,顺势退到门口去,身体遮住他的视线,手别在背后使劲地对朋友们做手势,让他们赶快走。然后杜小亚听到身后有一些猫一样轻捷的声音,知道单明明他们肯定溜进大门,直奔操场了。
  杜小亚大声说:“陈师傅,我今天给你讲一个最长的故事吧,而且好听得一塌糊涂啊。”
  陈师傅不知是计,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后:“好啊好啊,陈爷爷好久不听你讲故事,肚子里的故事虫都饿狠了。”
  杜小亚开始给他讲《基度山恩仇记》。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那个法国作家大仲马写成的书印了整整四大本。也亏了杜小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够把他看过的四本书讲得头头是道。
  杜小亚说:“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五年……”
  陈师傅插嘴:“啊哟,够远的,还是在慈禧太后时候吧?”
  杜小亚纠正他:“比慈禧太后还要早,是嘉庆皇帝的时候。”
  陈师傅佩服地啧着嘴:“你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怎么长的!”
  杜小亚笑一笑,接着说:“一八一五年的一天,有一条叫‘埃及王号’的大轮船开进了法国马赛港。船上有一个年轻人,他叫邓蒂斯……”
  陈师傅又插话:“马赛我知道,法国的国歌就叫《马赛曲》。”
  杜小亚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他的惊讶:“陈师傅,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妈还多!”
  陈师傅笑呵呵的,起身又给杜小亚冲一杯酸梅汤,说:“我年轻的时候,学校里天天要学政治的,马克思啊,恩格斯啊,法国大革命啊,德国法西斯啊,一学小半天,屁股都坐得疼。我记得有一本书,开头就挺吓人,什么什么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啊……呵呵……”
  杜小亚赶快蹙起眉头想,没想出来陈师傅说的是哪本书。他想他下星期一定要去图书馆,把这本书找出来。他不愿意自己的知识中有空白。
  就这样,七扯八缠,杜小亚才讲到法利亚长老给邓蒂斯留下了半片藏有宝藏的纸,然后口吐血沫痛苦死去时,一枚小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跟旁。杜小亚知道单明明他们已经完事了,慌忙站起来说:“不早了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陈师傅正听得双眼圆睁,大气也不敢出,杜小亚一声走,他急得直拍腿:“别走别走,还早呢。”
  杜小亚说:“我妈说过了,十一点之前要回家。”
  陈师傅恋恋不舍地追出去:“后来呢?长老说的那个基度山小岛上有宝贝吗?邓蒂斯找到宝了吗?他是怎么从死牢里出去的呢?”
  杜小亚回头,带点狡猾地笑一笑:“等我再来的时候,接着给你讲吧。”
  陈师傅垂着两只手,脸上是一副欲罢不能的愁苦样子。
  杜小亚一跳一跳地出了学校门,一拐弯,看见单明明和周学好站在树阴下等着他,高放和小海已经先走了。
  杜小亚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啊?跑得还好吗?”
  单明明和周学好都沉着一张脸,谁也不说话。
  杜小亚马上明白了:单明明还是没有能够跑出高老师期望中的水平。杜小亚同样不说什么,跑到路边小店里买了三支冰淇淋,往单明明和周学好手里一人塞了一支,表示安慰。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路边吮着冰淇淋,吮出一片嗞嗞声。
  过了一会儿,杜小亚忽然说:“我有一个大表哥,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好得不得了。还有个小表哥,老考六十分,家里人都瞧不起。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考大学的时候,小表哥考上了林学院,大表哥只考了个专科分。”
  单明明抬起头,比较迟钝地看着杜小亚。
  杜小亚热切地说:“别灰心啊,还没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呢,对不对?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也许那一天别人都紧张了,就你一个人发挥得好呢?也许你这个人天生就是比赛型的,只有到了赛场上,丑小鸭才能变成白天鹅呢?”
  周学好一激动,马上手舞足蹈地:“说说说得太好了!单明明你你不能泄气,千万不能泄气。”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泄了气,因为他那支没吃完的冰淇淋被他舞掉在马路牙子上,在烈日下很快稀软成了一摊黏糊糊的水。
  单明明把手里剩下的冰淇淋全部咬在了嘴巴里,右手在周学好肩膀上用劲拍了拍,左手轻轻勾住杜小亚的脑袋,舌头被冰得呜噜呜噜地:“你们以为我是谁呀?我会像太阳那样一碰就生气?才不!其实我根本不要拿冠军,是高老师才想。”
  周学好揭发他:“你你你也想,得冠军校长会会会表扬。”
  单明明拖长声音:“表扬一声就舒服啊?弱智噢。奖我一辆滑板车还差不多。”
  杜小亚提醒他们说:“你们的作业都做完了没有啊?别忘了还有一篇作文呢。”
  单明明和周学好就一齐“啊”的一声。然后三个人急急忙忙挤公共汽车,回家。
  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周学好突然发现高老师不再喊单明明去训练了,他只喊了小海一个人,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一个趴在起跑线上撅头翘尾像蚂蚱,一个吹着铁哨跟前跟后蹦得像猴子。周学好慌忙告诉了单明明和杜小亚。三个人就趴在教室走廊的铁栏杆上往下看。
  周学好的神情非常愤怒:“高高高老师太不够意思,他他怎么可以……他他……”他一只手指着楼下操场上的两个人,结巴得面红耳赤。
  单明明心里也觉得挺失落,手里拿着的一块橡皮下意识地在栏杆上擦来擦去,擦得橡皮屑雪花一样地飘,眨眼工夫画在橡皮上的米老鼠没了脑袋和身子,只剩下肥嘟嘟的两条后腿和尾巴。
  杜小亚一言不发地把橡皮从单明明手里抢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教练训练运动员,都是一对一的,因为每个人的优点缺点都不相同,混在一锅里煮,那就是不负责任。高老师等下也会单独找单明明的,相信不相信?”
  周学好连声说:“是吗是吗?”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到下午放学的时候,高放果然从教室的窗口里叫走了单明明。周学好高兴得眉飞色舞,特意溜下座位,跑到杜小亚的面前,彼此心领神会地击了一个掌。杜小亚旁边的吕晓晓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问:“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秘密啊?告诉我行吗?”杜小亚笑笑说:“是周学好作文得了八十分。”吕晓晓相信了,撇一撇嘴,不以为然地“啊”了一声。
  放学之后两个人就趴到栏杆上,想看清楚高老师是怎么训练单明明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新方法。可是看来看去,操场上有别班的同学在打球,有低年级的小孩子追来追去瞎闹哄,还有几个女生尖声惊叫着扑一只黑蝴蝶,就是不见高放和单明明的影子。
  片刻之后单明明回到教室拿书包,告诉杜小亚他们说:“高老师说我不用再训练了,到时候直接参加比赛就行了。”
  杜小亚马上表示了他的狐疑:“这样不好吧?不训练怎么能够出成绩?人家王军霞冲奥运冠军之前……”
  单明明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高老师是说,比赛的那天他会有安排,反正保证我们学校拿冠军。高老师说,战术和战略都很重要,单是傻练没什么意思。”
  杜小亚和周学好面面相觑,两个人都猜不透高老师的葫芦里有什么药。
  但是单明明已经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了,大概高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狠狠地鼓励了他一顿,让他心里很踏实。跟杜小亚肩并肩地往家走,路过菜市场,单明明恶作剧地从烧饼摊子上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还掰了一半给杜小亚。当时做烧饼的黑胖子正扭着头,唾沫星子横飞地跟旁边卖馄饨的女人大侃麻将经。
  杜小亚手里拿着单明明塞给他的半个烧饼,惊讶和害怕得脸色都白了:“怎么能拿人家烧饼不给钱呢?这是偷啊。”
  单明明说:“才不是偷。他老是勾引我爸爸打麻将,我爸爸输给他的钱能买一千个烧饼都不止。”
  杜小亚小声说:“那不是一回事儿。”
  单明明说:“还有,他们家用和面的盆子洗脚,他先洗,然后他老婆洗,我都看见的。”
  杜小亚一下子闻到了烧饼里的脚臭味,差点儿要吐出来,说:“那你还敢吃?”
  单明明把手里的烧饼举到眼面前,思想斗争了好半天,最后“啊呜”咬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管他呢,别人能吃,我就能吃,反正又不是毒药。”
  杜小亚悄悄拿一张纸出来,把自己的那半个烧饼裹了,放在书包里。后来他就忘了这回事,一直到临睡前收拾书本文具时才发现。他出门找发财,把烧饼掰开丢给它。发财好像很喜欢烧饼里带点洗脚水的味,歪着脑袋嚼得挺香,吃完了还一个劲地吧嗒着嘴,眼珠朝杜小亚手里看,意犹未尽的样子。
  正式比赛是在国庆节之前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很不凑巧,周学好乡下的爷爷来了。周学好从小是在爷爷家里长大的,跟爷爷有感情,不忍心丢下爷爷自己跑出去,就起了个大早赶到杜小亚家,郑重其事地委托杜小亚替他照顾好单明明,要记得带矿泉水,带擦汗的毛巾,还要带一副备用鞋带——万一上场之前鞋带断了呢?周学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说:“单明明很很很粗心的,你你你要仔细点。”杜小亚哭笑不得说:“你这么不放心,干脆把你爷爷带上一块去好了。”周学好叹着气说:“我我倒是想呢,人家体育场能放我爷爷进吗?”后来他已经走出杜小亚家的院门,又返身折回来,从裤袋里挖出半块焐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让杜小亚在单明明上场之前塞到他嘴巴里。一定一定要。周学好说,上一次单明明拿区里冠军的时候,嘴巴里就含着他带去的巧克力,很灵的。
  运动会租的是市里的正规体育场,场子很大,人也很多,尤其是赶过去为自己孩子服务和助阵的家长们,一脸紧张地在场中窜来窜去,打听一些比赛消息和对手情况,把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弄得火药味十足。
  长虹路小学派过去的运动员数数也有十几二十个,穿着学校统一定做的深蓝色镶白边的运动服,校长亲自跟在后面压阵,挺重视。但是高放心里有数,长虹路小学的基础弱,能够夺冠的希望也就在一千五百米跑的项目上,这个项目出不了彩,那就要全军覆没,丢人丢大了。
  高放对单明明和小海招一招手,把他们喊到僻静无人处,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话。单明明回到人群中的时候,脸色就有点不自然。
  杜小亚问他:“你怎么了?高老师跟你们说了什么?”
  单明明摇头:“我不能说。”
  杜小亚很着急:“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不光是同甘苦,还要共患难的!高老师偷偷摸摸找你们谈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肯对我说,我怎么分担你的不开心?”
  单明明吭哧吭哧憋了半天,脸都憋得发了红,最后还是告诉了杜小亚。原来高放打听到师大附小有一个极善长跑的运动员,一千五百米的成绩要比小海整整高了三秒钟,高放就决定丢卒保车,牺牲单明明,保证小海的第一名。办法就是在冲刺开始时单明明拦在那个运动员之前,出其不意把对方绊倒。高放用手指点着单明明的额头说,一定要把那孩子绊倒,全校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着棋上了,这是个集体荣誉的问题。高放还保证说,如果单明明绊得好,下星期他一定说服校长让单明明当一回升旗手。
  杜小亚目瞪口呆,好半天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后来他怀着一线希望问单明明:“你没有答应,对吗?你肯定没有答应。”
  单明明舔了舔发干的嘴巴,别过脸去,不让杜小亚看到他快要冒出来的眼泪:“不,我答应了。”
  杜小亚愤怒地推了单明明一把:“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单明明一点不计较杜小亚的态度,说:“可是,这对我们学校好。要不然,我们一个冠军都不会有。”
  杜小亚有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单明明,费劲地往嗓子里咽了好几口唾沫,把手里拿的矿泉水和毛巾弯腰放在单明明脚尖前,又从口袋里抠出那半块巧克力和一副鞋带,扔在毛巾上,转过身,低头往场外走。
  单明明慌忙追上他:“杜小亚!你要是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杜小亚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想看见你把人家绊倒的样子。”
  单明明就停住脚,眼睁睁地看着杜小亚的身影走远。
  一千五百米跑的比赛临近中午才开始。单明明没有喝矿泉水,也没有动那块巧克力。他觉得他不配。雪白的一块毛巾,他更是碰都没有碰。他想,他身上太脏了,脏得让他自己都腻歪,要是碰了毛巾,污痕会永远都洗不掉。
  运动员各就各位之前,高放特地走过去,在单明明肩膀上用劲拍了拍,还异常严肃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一句:“记住动作要自然!”
  单明明借着拎裤腰的机会,把那只被高放握过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号令枪一响,师大附小的运动员第一个蹿出去。单明明真切地意识到人家的确是最棒的。但是单明明有耐力,所以第二圈之后他就赶上去,稳稳地压着对方跑。从始到终单明明心里很清醒,他从人家的呼吸声中能够听得出来,对方此刻并没有用全力,如果不出意外,冠军肯定是人家的。
  高放早早地站到了距终点不远处,在冲刺应该开始的地方,挥着手,一个劲儿地对单明明打暗语。他急得满头是汗,眉毛眼睛揪到了一处,乱糟糟的像一团破抹布。单明明心里有一点同情地想:高老师也很不容易呢。
  如果这时候场上有一台摄影机,拍摄之后再慢慢地回放,就能够看清楚单明明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了。他先是微微扭过了头,从眼角里看了一下场外的高老师,然后再往两边看,像是要目测一下小海和附小运动员的距离,猜想他们可能会有的先后,最后他的脚跟往旁边一歪,被跑道上的石子猛地硌住了脚似的,两腿跟着一打闪,整个身体重重地摔下去。没有摔在附小运动员脚前,而是摔在了他自己的跑道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身体收不住劲,连着来了几个前翻滚,停下来的时候背部着地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活像一只误沾了药水之后四脚朝天奄奄一息的瘦蟑螂。
  高放赶快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抱出场外,撩起他的背心前前后后一通看,一迭声地问他:“摔疼没有?摔伤哪儿没有?”
  当然摔伤了,起码胳膊肘和膝盖处的血珠子已经渗出来了。
  高放找来药箱,一声不响地替单明明擦洗伤口,搽药,裹纱布。他没有再提关于比赛的一句话,仿佛那件令人羞愧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晚单明明带着一身纱布到杜小亚家里去。聋老太和发财都吓了一大跳。聋老太拍着胸口说,她以为来了个白衣鬼魂。发财则远远地围着单明明转圈圈,鼻子里噗噗地打着喷嚏,大概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呛着了它。
  杜小亚走出屋子,倚在门框上看着单明明。门内透出的灯光把他周身打出一圈柔柔的光,有点像梦境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单明明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对杜小亚微笑着,骄傲地说:“我摔了我自己。”
   
  
五、 给兔子**的信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宽宽大大的、袖管和裤管都挽了一道边的校服,背一只新崭崭的漂亮书包,拉着爸爸妈妈或者是爷爷奶奶的手,一步一跳地走着,一边还仰起兴奋的脸,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他们刚刚上学,融入到一个喧闹的集体中,浅浅地识了几个字,会在买冰棒和铅笔橡皮时把几毛钱的账算得比较清楚,初涉人世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等过了几年你再看,他们的个头已经像骄傲的小白杨一样昂然挺立,校服虽然换过了两套,袖管裤管依然短窄,肩后的书包不那么讲究花色和图案了,甚至边边角角磨得起毛,有了小小的破洞,但是包的容量却是一律的大,分量也重,沉沉地压住双肩,姿态和神情都显出一副不堪重负的疲惫,又有点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麻木,同学和同学之间勾肩搭背地走着,互相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要好的一群和不要好的一群,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这就是低年级生和高年级生的区别。这样的区别只能发生在成长迅速的小学生身上,中学和大学都看不到这样一道特殊风景。
  低年级的老师有点像保姆,除了教知识,还得管生活。尿裤子啦,生病啦,临时削一支铅笔啦,甚至擦眼泪的纸巾都要多备好几包。
  自从提倡素质教育,减轻学生负担,低年级的放学时间又比以前早了好多。放学铃一响,小孩子们鸟儿一样飞出教室,扑棱棱地撒个满天,操场,马路,街心公园,大公司门前漂亮的景观区,一落一大片,叫大人们有点头疼。一次一个孩子在马路边调皮,一只脚卡进下水道的铁栅里去了,怎么都拔不出,吐唾沫,涂油,抹肥皂水,想尽了主意都不行。孩子吓得哇哇地哭,撕心裂肺,让人心里揪得慌。后来路人打了“110”,巡警开车过来,协同市政公司的工人,拿气割枪割开了铁条,那只可怜的小脚才得以完璧归赵。还有一次,一个七岁的女孩学电视里的蝙蝠侠,穿了紧身裤,拿一条床单系在脖子间,两只手各撑着一把花阳伞,从四楼阳台快乐地往下“飞”。楼下目睹这一幕的大人们个个魂飞魄散,嗓子痉挛得喊都喊不出声。小女孩得意洋洋在空中飞翔三秒钟,掉落之后毫发未损。可怜她楼下卖水果的汉子倒了大霉,遮阳棚扯破一个大洞不说,那些珍稀的红毛丹啦,猕猴桃啦,泰国芒果啦,被砸得红红绿绿鲜汁横流,满街都是奇异的水果芳香。女孩的母亲在办公室里得到这个消息,一声不响昏倒在地,救护车拉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
  长虹路小学的老师们每每说起这些,心有余悸。送到她们手上来的都是独生子女,哪家不是花儿朵儿一样地宝贝着,要是不留神出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考虑来考虑去,老师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五六年级的大孩子和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结成“互爱”班,由大的带着小的学习和玩耍。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建立起责任和感情,他们会像胶水和纸一样地粘在一起,撕都撕不开的。老师们都这么说。他们笑得很欣慰,觉得自己的主意天下无双、妙不可言。
  文老师的学生们分到了二年级(三)班。两个班的人数恰好相等,这就是说,单明明和他的同学每人都得到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弟或小妹。
  最兴奋的是林琪和太阳这一帮女孩子。她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别人的监护人,这使她们一夜间母性大发,爱意顿生,激动到不知道怎么表示才好。第一天到二年级(三)班跟小同学见面,她们每人书包里居然都揣上了大量的丝巾、发夹、蝴蝶结,甚至胭脂和口红,把小同学当成了洋娃娃,准备精心打扮到可以把她们送出去展览。
  相比之下,男孩子总显得笨手笨脚,好像新做了爸爸的小伙子看着软不溜丢的婴儿瞎激动,却不知道怎么妥帖地把婴儿抱起来。他们你推我搡地走进教室,沿墙壁站成一排,手脚扭来扭去地没处放,脸红到脖子根,眼睛也不敢看人,垂下去看地,或者转过去看窗外的树。偶尔有谁跟某个小孩子的目光碰一下,马上着火一样地缩回来,脸红得更厉害,鼻尖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小孩子们就没有这么多的心理障碍了,他们在老师的策动下念书一样喊:“大哥哥大姐姐好——!”然后“轰”的一声,争先恐后从座位上飞出去,逮着谁是谁,一人拉着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亲亲热热扯到自己座位上,自己只用屁股尖尖搭着一点板凳边,把大量的空间留给自己的新偶像,小手跟着伸过去,自来熟地挽住大孩子的胳膊肘,小脸仰起来,红艳艳的像只熟苹果,身上还散发出甜甜的果香味,小嘴巴开始不停地讲,从自己的姓名一直讲到家中人口,讲到最爱看的动画片,讲到自己上星期的考试成绩。
  第一次见面,基本是小孩子讲,大孩子听。小孩子很兴奋,大孩子很矜持,相互间形成反差,十分有趣。
  第二次,二年级(三)班集体回访六年级学生。
  一踏进六年级教室的门,他们就看见了黑板上篮球大的一排美术字:欢迎二(三)班小同学!
  美术字是左凡兵写的,一共八个字,用了八种颜色,其中两个字还是调和色。每个字都沾着厚厚的彩色粉末,木雕一样地凸现在黑板上,几乎有点像盲文。左凡兵在黑板上写的时候,杜小亚曾经小心翼翼提了个意见,说是颜色用得太复杂,不够大气,建议左凡兵只用两种色,一种勾字框,一种填字核。左凡兵当时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一句:“你懂什么?”颜色照用不误。后来写完了退到教室后面看,才发现的确有点艳俗。只是左凡兵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眼光有问题,坚持说他的美术字是全班最漂亮的。
  黑板的左下角,是班长林琪亲自撰写的一段很煽情的话,也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规规矩矩抄上去的。内容是这样:
   
  亲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
  欢迎你们加入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兄弟姐妹,我们会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我们会给你们最大的爱心,最多的帮助。我们会携手前进,在学习上争取最好的成绩!
   
  一连用了五个“最”。这也是林琪平常写作文用得最多的字。她这个人一向喜欢没完没了地表决心,说一些非常极端的话。
  杜小亚仔细看了这段欢迎词,认为有一句话犯了语法错误,这就是“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杜小亚惊讶地说,阳光怎么可以用“个”字来做数量词呢?太阳才是一个,阳光是“一束”或者“一片”才对。其实满可以改成“沐浴共同的阳光成长”。
  鉴于刚才提左凡兵意见的教训,杜小亚只把这话对单明明说了,没有公开讲出来。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想为一点小小的意见弄得别人不高兴。
  好在二年级的小孩子还没有挑色彩和发现语法错误的水平,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已经让他们兴奋得头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被欢迎的是他们自己,一个个涨红了脸,很滑稽地抿紧了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露骨。然后他们屏息静气地四散在教室里,看着四面墙上贴着的美术作业、笔法老练的书法作品、勾画精致的剪纸画,看着抄写得工工整整、字数多得让他们吃惊的优秀作文和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美轮美奂的花边题头。他们被眼前意想不到的东西弄得目光迷离,如痴如醉。看完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好像在一步一景的山间小道上跋涉很久,累得几乎瘫软一样。
  六年级的学生看着小孩子们兴奋惊讶的样子,心里很得意。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崇拜者,提前进入了生命的辉煌期。这一次他们就放松多了,一个个拿出主人的样子,把小孩子召唤到座位上,有的甚至*开两腿,把他们夹坐在自己的怀抱中,真有那么点做家长的意思。相比之下,他们跟孩子的谈话也显得有城府得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区分得清清楚楚。他们大多数不提考试和成绩,也不说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只泛泛地讲一些影视歌星啦,漫画人物啦,游戏光碟啦,美国NBA的赛事啦,贝克汉姆和欧文谁更有前途啦,把小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教室,该说的话题说完了之后,大家的兴趣明显淡了许多,似乎火山进入了沉默期,蔫蔫的,灰灰的,伸着懒腰,跟蓝天白云互相守望,大眼瞪着小眼。
  文一涛组织全班同学紧急磋商,看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把两个班级间的友谊延续得更加持久一些。大家七嘴八舌也提了不少意见,但是都没有什么新鲜创意,无非学习啦,家教啦,打扫卫生啦,什么的。文老师心里想,现在的孩子在很多方面真是退化了,怎么连玩都不会玩了呢?不知道该怎么玩,玩不出趣味来。文老师就把这个题目当做家庭作业布置了下去,让大家在星期一评选出“互爱活动最佳方案”。
  星期六单明明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半天,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再肯定,无数点子在脑子里打架,终是彼此不分输赢。他恼火得用铅笔一个劲地捣桌子。
  单立国这天刚在麻将桌上赢了一笔钱,心情很好,拍着单明明的脑勺说:“看你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别干坐着费心劳神了,单家本来也没有指望出状元。走走,老爸赢了钱,带你去吃麦当劳。”
  单明明回头问:“你赢了多少钱?”
  单立国眉飞色舞地:“不少,四块八。”
  单明明朝他翻了下眼睛:“买一包薯条还不够。”
  单立国说:“那我出去买鸡蛋,我们做鸡蛋饼。”
  单明明打击他:“你做的鸡蛋饼没有菜市场卖的好吃。”
  单立国就讷讷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儿子高兴。
  单明明本来想趁机跟他再提滑板车的事,想想又没意思,生日都已经过去了,就是勉强要到手,还会有快乐吗?不会的。所以他根本没开口。
  傍晚筱桂花来借一根擀面杖,顺便把发财狠狠地声讨了一番,说它把她孙子才咬了一口的炸鸡腿抢走了。
  “你说它坏不坏?小孩子吃东西,它就在门后边坐着,瞅见大人一离脚,它飕的一声蹿上来,叼了东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单明明哼着鼻子说:“狗本来就比兔子跑得快,猎狗专门逮兔子的。”
  筱桂花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然后她余怒未消地说:“那个鬼东西太有心机了,它盯了我孙子好几天了。”
  单明明又挑她的刺:“发财几天前就知道你孙子要吃鸡腿吗?”
  筱桂花被噎得脸都发了白,盯住单明明看了半天,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那天早上往我的豆浆锅里打弹弓,是你吧?我一锅好豆浆都被你糟蹋了!”她愤愤地转向单立国,“老单我要提醒你,小孩子太没教育,将来要犯大错误的!”
  单立国应付地说:“那是,那是。”
  筱桂花一走,单立国就朝她的背影啐一口,说:“还嫌别人家的孩子没教育?她自己那个小儿子吸毒都快上瘾了!以为我不知道?他坐我的车子出门买过粉啊。”又对单明明说,“明明你别理她,跟她这种人不值得计较。”
  单明明受了安慰,心里却一点儿不高兴,隐隐觉得自己的生活太灰暗,周围的话题除了吃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一切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劲。
  星期天,单明明一早到杜小亚家里去。杜小亚正在给他的鸽子喂食,用的是两个玻璃酒杯,杯子的下端用铅丝绑紧在笼壁上,一个杯中盛水,一个杯中浅浅地盛着玉米粒。鸽子吃一粒玉米,就抬头把脖子伸一伸,颈部的羽毛跟着从上到下波浪般地起伏一次,泛出很漂亮的灰蓝色的光。
  单明明探头看看杯中的玉米粒,只有寥寥十数颗。他问杜小亚:“这一点就够了吗?我们家院子里的那只鸡,一次要吃半碗饭呢。”
  杜小亚说:“它不活动,吃多了不消化,会胀死的。”
  单明明觉得鸽子的处境可怜。但是也没办法,谁让它不是一只会认家的信鸽呢?这时候单明明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说:“杜小亚,我们买一只鸽子送给二(三)班吧。”
  杜小亚抬了头看他:“你真的这么想?也让他们用笼子养着?”
  单明明说:“买一只大笼子,养鹦鹉的那种。”
  杜小亚摇头:“不好。我养这只鸽子是因为我妈已经买回来了,我不能放飞它,飞出去它肯定会死。可我真的不想再有第二只被关住的鸽子。”
  单明明就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怅然。
  杜小亚很快有了新的想法:“要么改买一只小兔子?兔子很好养的,而且很可爱。”
  单明明咧开嘴笑着:“那好啊,我们就买兔子去。”
  单明明跑回家拿钱。家里没有人,单立国出车去了,好在储蓄罐里有奶奶从前攒下的半罐硬币,单明明哗地倒出来,一共捡出三枚一元的。他顺便又抓了一把一角的,一齐放到衣袋里。杜小亚也跟妈妈要了钱,不多,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他们就兴冲冲地出门往花鸟市场去。
  单明明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去过一趟花鸟市场,买回来两只虎皮小鹦鹉。养了没几天,其中的一只黄鹦鹉神通广大,尖嘴巴七啄八啄,居然把鸟笼上的一根栅栏啄开了,用脑袋顶上去,身子从空当里挤出牢笼,获得自由。剩下的一只绿鹦鹉急得要死,独自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扑来扑去,就差没有绝食自杀。后来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也逃走了。单立国检查下来,笼门和栅栏都是好好的,绿鹦鹉好像被施了魔法,或者修炼成了缩身术,走得一点痕迹不留。单明明抱着空鸟笼眼泪鼻涕地大哭一场。奶奶劝他说:“别哭啦,人家那也是夫妻儿女一家子啊,你就当积德行好,让那两个小可怜儿飞回家团聚吧。”
  单明明很久之后才知道,从笼子里逃走的鸟儿是活不长的,因为它们没有飞翔和觅食的能力了,少则一两天,多至三五天,不是被抓住关进了新鸟笼,就是成了屋顶老猫的腹中餐。自由对某些生命来说是好事,对于另外的一些生命,是陷阱。
  花鸟市场在城南,面积挺大,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城市里喜欢养猫养狗养鸟的人日渐增多,报纸上说,是因为人际关系的日益疏远使得人们选择了跟宠物亲近,以此来解除寂寞。单明明不大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宁可相信是因为动物太可爱了人们才喜欢它们。
  杜小亚每到这种喧闹嘈杂的场所就觉得紧张,透不过气,额头上背上都出汗。他紧挨着单明明,一只手抓紧了单明明的手腕,盲人过街似的,一步都不敢落下。两个人像鱼儿一样地在市场里游。
  他们先看鸟。鸟的品种和数量都比较壮观。通体漆黑的八哥,五彩斑斓的美洲鹦鹉,叫声婉转的画眉,应有尽有,高高低低的声音鸣成一片,好像把森林搬到了城市一样。有一只猫头鹰,小腿上拴一根铁链,趴在绳索上打瞌睡,谁都想用指头捅一捅它,但是它谁都不理,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师派头。杜小亚惊讶地说了一声:“猫头鹰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吗?”那个卖鸟人的目光立刻像鹰一样刺过来,吓得杜小亚赶快闭了嘴。最好玩的是一只八哥,一开始很多人在逗它,这个让它说:“你好吗?”那个让它说:“我爱你!”它态度冷淡地紧闭了嘴,用目光斜睨众人,不屑答理的样子。后来有个小伙子生气了,骂它一声:“蠢货。”八哥立刻兴奋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仰了头,大声回敬一句:“你才是蠢货!”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小伙子发火又不好,不发火又不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八哥得意了,拳击运动员一样跳着脚,嘴里还连声说:“来,来,来。”单明明笑得差点儿把嘴巴里的口香糖咽下肚。
  卖猫的摊子一共有两家,其中有一家是专门卖小猫的,那些猫大概生下来没几天,小得像老鼠,眼睛还闭着,毛也没长出来,哆嗦着小腿在纸箱子里颤巍巍地爬来爬去,看着叫人顿生怜悯。卖猫的人一个劲地说:“小猫好养,大猫买回去不认家,要逃的。”他边说边往旁边卖大猫的摊子上看,很嫉妒人家的生意比他好。然后他拿出奶瓶给小猫崽喂奶。单明明仔细一看,奶瓶居然是一种塑料的眼药水瓶,瓶上还写着“明目……”之类的字样。单明明又是一阵乐,觉得这花鸟市场上真是无奇不有。
  然后他们去找卖兔子的摊档。杜小亚眼睛尖,他老远看见人缝里有个穿绿裙子的背影,叫起来:“那不是月亮吗?”
  单明明也认出来是月亮。他们一齐喊她的名字。月亮回身发现了他们,高兴得脸都红了,急急忙忙挤过来,说:“你们也在这儿啊。”
  双方再一问,才知道都是来给二年级小孩子买兔子的。原来他们是不谋而合。只是单明明和杜小亚略略有一点遗憾,因为好点子顷刻间被月亮分走了一半,说明世上的聪明人不止他们两个。
  月亮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一点儿不因为单明明他们也想买兔子而不快,反而高高兴兴建议说:“我们合伙儿吧,这样就能够买两只,买一公一母,让它们长大了做爸爸妈妈,再生一窝小兔子。”
  杜小亚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问她:“你带了多少钱?”
  月亮把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里蜷着一张五元的旧票子,还有一枚一元硬币。因为握得久了,潮乎乎洇着水汽。
  杜小亚把他和单明明的钱放到一起,清点一下,说:“我们一共有十五元六角。”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心里就很有底气。
  卖兔子的是一个模样很老实的中年妇女,脸盘宽宽的,戴一顶豁了边的草帽,穿着印花的布褂子,手指上有一枚很大的金戒指。她抓兔子的动作非常利索,一把揪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哗”地就拎起来了。可怜的兔子在她手里挣扎,四脚直扑腾,耳朵被扯得要断,红眼睛一个劲地眨巴着,像是马上就要有泪水流出来。
  月亮很不忍心地说:“它们太疼了!”
  中年女人憨憨一笑:“让你看看清楚,我的兔子个个活蹦乱跳,喝口凉水都长肉。”
  杜小亚纠正她:“书上说,兔子喝水会拉肚子,要死掉的。”
  中年女人又一笑:“我不过夸张了些。你们买不买?一条街上数我的兔子最便宜。”
  单明明问:“多少钱一只?”
  中年女人伸出两根手指。
  “两元?”单明明心中狂喜,赶快用目光朝杜小亚和月亮看。
  中年女人“噢”的一声:“两块钱买只耳朵差不多。是二十元。”
  三个人一下子愣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讪讪地站起来,退到一旁商量。二十元,实在太贵,三个人的钱买一只还不够。
  那女人见他们犹豫,马上改了口:“那就便宜点儿吧,十五元。我是看你们小孩子喜欢,让个价。”
  杜小亚最聪明,卖兔子的一让价,他马上意识到事情还应该有更多的灵活性,干脆大着胆子报出个数字:“十元。”
  女人一把捂住她的竹笼,好像生怕三个孩子会把她的兔子抢走似的。“十元还想买兔子啊?你买只洋老鼠还要五元钱呢。”
  月亮小声说:“那就买一只吧。一只兔子也能养的。”
  杜小亚迟疑着:“再找别的摊贩问问行吗?也许人家的会便宜些呢?”
  单明明同意再走走看看,奶奶活着时常说一句话:“货比三家不吃亏。”他一心希望用十五元六角钱能够买回两只兔子。
  不料他们一动脚,卖兔子的女人倒急了,换了一种巴结的口气喊他们:“别走别走,十元就十元。要几只?”
  三个人停住脚,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异口同声地说:“再看看吧。”
  现在他们下了决心,要用手里的钱买回两只兔子。看起来这是可以做到的事。
  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卖狗的。有一只斑点狗,全身的黑白花纹均匀而鲜亮,跟迪斯尼电影中的那些斑点狗一模一样。单明明弯腰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背。不知道是他的手心出汗太多还是怎么的,反正摸上去觉得那狗的毛有点涩,远不如发财的毛那么滑溜。手缩回来时他无意中一瞥,竟吓了一大跳:手心里怎么是黑糊糊的一片!
  卖狗的年轻人同时看见了单明明掌心中的异常,不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把他的肩膀一抓,将他整个人拨拉到店堂里。
  “不准说出去,听见没有?”年轻人把单明明顶在角落中,目光逼近他的脸,“你要说出一个字,我马上敲断你的腿!”
  单明明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年轻人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不让他说什么呀?他刚才发现什么了吗?
  年轻人用手在裤袋里掏,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塞到单明明手里。“这钱给你买冷饮吃。走吧。”他顺势在单明明脑袋上一拍,把他踉踉跄跄地拍出店堂。
  杜小亚赶快迎上去说:“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会绑架你。”
  单明明笑嘻嘻地,把手里的五元钱展示给他们看:“意外之财哎!这回够买两只兔子了。”又说,“天下有这么傻的人?平白无故给我钱!”
  月亮认为不可能有这样的事,那个卖狗的肯定是有求于他。三个人又研究半天,终于想明白了,那只斑点狗肯定是一只纯白狗,身上的黑花点是用墨汁涂上去的。
  “怪不得手摸上去涩涩的呢。”单明明摊开自己的手心看着,恍然大悟地说。但是他决定不退回这五元钱,因为卖狗的人发的是不义之财,这种钱不要白不要。
  他们转回去,花二十元买回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子。剩下六角钱,买了六块泡泡糖,一人分两块,吹得嘴角边全是黏丝丝。
  星期一上学,两只兔子成了班上的明星,它们相亲相爱地蹲在纸盒里,耸着两片薄薄的耳朵,红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人,一点儿不认生。教室里每走进一个人,都会发出一声惊喜的叫,然后伸手进纸盒子摸一摸。这时候月亮就要善意提醒他:“别弄疼了它们啊。”
  单明明、杜小亚和月亮共同获得了文老师的“互爱活动最佳方案奖”。奖品是一人一块带香味的草莓橡皮。
  太阳很不服气,她穿着泡泡袖的公主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在每一个人的座位前都要停下来说一声:“养兔子的主意还是我想出来的呢,月亮她没有这么高的智商。”但是谁也没有为她抱不平。毕竟想法是想法,距离付诸行动还有一大截子呢。好主意谁都会想,肯做不肯做又是另一回事。
  二年级的孩子们为这两只兔子动足了脑筋。他们决定要为兔子盖一座真正漂亮的房子,就发动大家从家里带木条,每人带一根,央求学校的木工老师傅在围墙角落里钉成小房子的模样,有门,甚至还有一扇带玻璃的小窗户,好让大家从窗户里看清楚兔子的所有私生活。有个孩子还带来了一小桶“立邦漆”,是绿色的,刷好房子后,兔子误以为房子上长了草,粉粉的小嘴巴老想凑上去舔,傻到不能再傻。
  出了一段不好的小插曲,那就是一个小男孩在家里死活找不到合用的木条,干脆把他爷爷的木拐杖偷出来了。爷爷半夜上厕所,摸不着床边拐杖,心里一着急,滑一跤,摔伤了尾骨。男孩的爸爸揪住孩子狠狠打了一顿。孩子很坚强,牙咬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就是不说偷拐杖干什么用。
  兔子的食物丰盛到令馋嘴的孩子们眼红。看看兔房子窗户下都堆了些什么吧:好时巧克力,康师傅雪米饼,达能王子饼干,佛罗里达橙子,新西兰猕猴桃,甚至还有两小盒光明牌酸奶。孩子们把自己以为最好吃的东西都奉献出来了,争着抢着让小兔子先吃他们的那一份。只是兔子太挑食:巧克力碰都不碰;橙子才嗅了一鼻子,就噗地打一个喷嚏,转身逃开;雪米饼还算啃了两口,大概嫌干,呛得有点咳嗽;猕猴桃可能是它们愿意吃的,但是桃太大,嘴巴太小,鼻子拱得那桃滴溜溜地滚,就是吃不到嘴里去,急得它们呼哧呼哧直喘气。后来它们干脆缩到角落里,以绝食作抗议,饿得小肚子两边都瘪下去了。要不是杜小亚和单明明赶过来看,宣布以后只准许带菜叶,不准喂别的,两只兔子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折磨呢。
  十月份早早地来了一次寒流,全城老老小小都开始添衣服。一个小女孩忽然想到班里的宝贝兔子也会冷,逼着她妈妈连夜用旧毛线织了两件小背心,第二天一早赶到学校给兔子穿上。兔子却宁肯挨冷,也不愿意让自己身上平白无故多出一件衣服。它拼命地用爪子挠,埋下头去用嘴啃,还一个劲地甩耳朵,好像背心可以从耳朵上飞出去似的。一旁看着的女孩子们就不干了,说是不应该强迫兔子接受它不喜欢的东西,要动手帮兔子脱衣服。那女孩子怎么肯呢?死死地抱着兔子不让别人碰,一边还振振有词地说:“对它好的事情,就该强迫它做。星期天我们都不愿意上兴趣班,妈妈不也是强迫我们去了吗?”别的女孩一想,也对呀,有道理呀。可是看见兔子急得要哭的样子,还是不忍心,最后就到六年级找月亮大姐姐,问她该怎么办。月亮闻讯飞一般地跑过来,说了一句让双方都能接受的话。月亮说:“兔子身上的长毛就是它的棉袄,它不需要再穿别的衣服了,穿了就太热,要出汗了。”
  月亮抓起那个小女孩的手,伸到小兔鼻子下面,让她去摸兔子鼻尖上的汗。小女孩果然摸到一手潮乎乎的东西。她心悦诚服地替兔子脱下毛背心,在月亮的建议下,毛背心废物利用,做了小兔子垫窝的铺盖。
  那段时间里,附近菜市场的菜农最受宠,因为一到放学时间,他们绿莹莹的菜担子旁就围来了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竹筐里的菜,低头从大人脚底下捡几片掉落的菜叶子,有时候还羞羞答答地伸手讨一棵。拿到菜的孩子眉飞色舞地奔走了,半路上还会蹲成一个圈,书包里抽出来早已准备的白手绢,七手八脚把叶片上的泥呀水的擦干净。然后他们捧着菜叶回学校,打开兔房的窗户,一片一片喂它们。
  曾经有一个孩子异想天开,回家用油盐炒了一碗青菜,带给兔子吃。兔子小心翼翼吃了一多半,其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在餐桌上头一回吃油炸蝎子。但是第二天兔子拉稀了,拉得耳朵耷拉着,两只红眼睛糊了眼屎,动弹的劲儿都没有。杜小亚当机立断地从校医那儿要了两粒止泻灵,扒开它们的嘴巴一只兔子灌了一粒。谢天谢地,兔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就像这样,千宝贝万疼爱,可怜的兔子还是没有能活满一个月。一个小雨霏霏的早晨,孩子们进学校打开兔房窗户,没有看见四只粉嘟嘟竖着的兔耳朵,赶快把脸凑过去看,兔子已经死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八条小短腿相对交合在一起,像搂抱着睡觉的两个小人儿。
  孩子们当即放声大哭,他们边哭边跑到校门口,守在门边上,看见一个本班同学,就哭着把噩耗讲述一遍,立刻又引出来新的哭声。十分钟之后,全班同学在兔子的绿屋前站成一大片,眼泪和着雨水哗哗地淌,一张张悲痛的小脸让老师看着都心酸。
  二年级的班主任找到文老师说:“孩子太伤心了,课都没法上下去了。解铃还得系铃人,让你们班学生想个办法,给孩子一个安慰吧。”
  杜小亚自告奋勇站出来:“文老师,我来代表二年级(三)班全体同学,给兔子妈妈写一封信。”
  杜小亚的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兔子妈妈:
  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您,您的两个可爱的孩子在今天早晨不幸去世了。伤心的不光是我们,还有天,还有操场边的香椿树和蝴蝶草。您看见它们的眼泪了吗?因为您的孩子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兔子,我们都很爱它们。
  求求您,兔子妈妈,千万别哭,好吗?它们活着时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快乐,我们会永远记住它们。也不要责备我们太粗心,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没有把它们照顾好,那是我们年龄太小的关系,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懂得怎样做才更好。
  再一次向您道歉。请原谅我们。
  祝福您的孩子。
  长虹路小学二年级(三)班全体同学
   
  六年级全班公推月亮在二年级班上朗读了这封催人泪下的信。信读完之后,小孩子们又一次放声大哭。然后他们就问了六年级学生很多问题,比如兔子妈妈会不会收到这封信?它会不会生气了,以后不再生小兔子了?小兔子的尸体会变成肥料吗?那两棵埋着它们尸体的香椿树会长得更高吗?小兔子知道不知道大家想念它们呢?
  每个问题都得到了合理的回答之后,二年级的学生破涕为笑,决定不再伤心了,免得兔子妈妈会跟着他们伤心。他们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写作文,写一个关于兔子和他们交朋友的故事。后来有一个同学的作文还上了《小学生作文园地》,拿了五元钱稿费。他用这五元钱买了一只塑料的小兔子,挂在教室里。整整一学期,班上每个人抬头都会看见它。
  有一天单明明和杜小亚走过那两棵埋着死兔子的香椿树,单明明站住了,仔细看树上新爆出来的嫩枝叶,对杜小亚说:“你知道吗?给兔子妈妈写一封信,只有你能想出来。”
  杜小亚咬了一会儿嘴唇,自言自语地说:“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灵魂是能够相通的吧,你认为呢?”
  单明明答不出这个问题,愣愣地看着杜小亚,心里隐隐地有一丝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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